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在送货单上签了字,等这些工人们离开之后才放松四肢坐回了沙发上。其实对于搬回这里居住,我心里隐隐是有些抵触的。这里是我和深海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回忆太美好,而现实又太过不堪。如果每天都想着“他最喜欢这把椅子”或者“这是他喜欢的窗帘”,我怕我真的会疯掉。可是,当老妈提出房子太久没有人居住,最好重新装修一下的时候,我却又犹豫了。这个房子的点点滴滴都是我和他一起烙上去的印记,如果把这些都抹掉的话,我舍不得。商量的结果只在卧室里增加了一张婴儿床,在露台上添置了一个小型的秋千,其余的部分都保持了原样。
“不能住在那里了,”我看了看茶几上那个深海十分喜欢的描画这玫瑰蓓蕾的水晶果盘,微微叹了口气,“我惹了点麻烦,再住下去的话会连累到他们。”
“什么麻烦?”路一也紧张了起来。
“有个外国人在大街上问路,周围的人不懂英文,我正好从那儿经过,就给他画了一张简易地图,结果这位先生的身份居然是一位名声显赫的恐怖分子。就这样,我被国安局的人盯上了。”
“你这女人真麻烦。”路一唉声叹气了一番,又说,“这样吧,我替你走走后门,问问我家的死面瘫。”
我凉凉地打断了他的话,“盯上我的就是你家的死面瘫。”
路一倒抽了一口凉气,“不会这么巧吧?”
“我也希望不会这么巧,”我窝在沙发里继续叹气,“可是这位阴魂不散的中校先生真的是叫路明远啊。”
路一在电话另一头又开始磨牙,“他绝对是假公济私,趁机纠缠你。”
这个回答让我倍感无力,“路一,路明远跟你不是一个品种的,真的。”
路一哼了一声。
“再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有什么值得别人纠缠的?”不想在路一这个白痴问题上耗费时间,我直截了当地转移了话题,“度假村现在已经开始稳步盈利了,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老陈家里是做房地产发家的,所以这小子转来转去都是在这方面打主意。他上次打电话说看中了开发区那边的一块地皮,正忙着上下跑路呢。”
“开发区那边都是工厂什么的,有没有游客。”我不懂地产,不过听起来酒店什么的修在那样的地方不太可能会挣到钱吧?
“好像不是酒店。”路一琢磨了一会儿,“写字楼吧。怎么,你有兴趣?”
“我只对钱有兴趣。”我实话实说,我的寿命是有限的,可是我的儿女却有可能会活很久,深海留下的钱很有可能会在营救海伦这件事上耗个七七八八。我得保证我不在了之后我的一双儿女不会饿肚子。
路一乐了,“你还真直接。”
“我缺钱,”我叹气,“我缺很多很多钱。”
路一又琢磨了一会儿,“这样吧,既然你这么有兴趣,我也捎带脚地跟你掺和掺和吧。”
“怎么掺和?”
“你还是打算投钱进去干等分红,但是不插手具体管理,对吧?”
“对。”挣钱虽然重要,但是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我还有阿寻,还有正在和果冻一起张罗的事情,同时还要想方设法打听天烨集团的动向……
路一又问:“你打算投进多少?”
“你先摸摸情况吧,”我想了想,做生意的事我虽然不懂,但是投入少分红就少的常识我还是知道的,如果挣得太少就没有掺和的意义了,“如果行得通,我还出三分之一,怎么样?”
“过两天我上老陈那里看看。”路一说,“要是行,我就替你做主了。”
“行。”他干脆我也干脆,“回头我提中介费谢你。”
“中介费就免了,”路一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让我给你儿子当干爹吧。”
“那你还是收下中介费吧,”我也跟着笑了,“我早说了,要认也得认路明远。我儿子很喜欢你家的死面瘫呢,回头培养培养感情,搞不好我儿子真能把他拿下。”
“我哪里不好?”路一大叫,“要相貌有相貌,有身家有身家,又帅又……”
我笑着挂断了电话。
我希望投资的事情能够进展顺利,能够给我的孩子多争取一些更长久,也更稳妥的收益。我能够替他们做安排的时间是如此有限……如果到了那个特定的时刻,深海依然不能够重见天日,他们至少还有钱财傍身,我也能走的安心一点儿。
我能要求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搬家没有对阿寻造成任何困扰。也许从生下来开始他就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对于搬家这种事已经没有任何新鲜感了。当我妈抱着他在各个房间溜达的时候,他还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不过,当我们推开他自己的房间时,他却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
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卧室的窗帘,蓝色的底色上画着各式各样的海洋生物,飘来飘去的水母,颜色鲜艳的神仙鱼,胖嘟嘟的海螺……
阿寻在老妈怀里拱了拱,一脸急切地示意她靠近一些,然后他伸出小手指着窗帘上金黄色的小海星啊啊地叫了起来,叫了一会儿之后发现了旁边的小丑鱼,又指着小丑鱼啊啊地叫了起来。
“好像他认识似地。”老妈乐了。
我却有点笑不出来,也许在海底的那一日一夜真的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什么印象,也许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曾经睁开过双眼,他初次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又或许,这是源自他生命的一种本能,海洋的召唤就潜伏在他的血液里。
阿寻拽着窗帘大喊大叫了一通之后,终于精疲力尽地缩在老妈怀里睡着了,把他放回到婴儿床上的动作也没有惊扰到他。我轻手轻脚地脱掉了他的外套,留下一盏小灯,和老妈一起回到了旁边的主卧。
不得不说,在主卧和婴儿房之间打开一扇门是我从夜鲨那里学来的招数。虽然一想到这里总是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但不得不说,这扇门开得很实用。
“要不晚上我睡这儿吧。”老妈跟我商量,“他半夜醒了还得冲奶粉……”
“没事,”我忙说,“白天我出去的时候都是你看着,已经很累了。”
“半夜忙不过来就喊我,”老妈没有再推辞,目光在卧室里扫了一圈,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从海伦房间里带回来的奶瓶上,微带惊讶地问我,“给阿寻买的?”
我没有出声,心底却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老妈拿起这个奶瓶看了看,很快就发现了奶瓶底部轻微的磨痕,“怎么是用过的?”
“是阿寻姐姐的,”心里难受,我说话的时候不敢看她的脸,“我赶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就剩下这个……”
老妈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奶瓶,许久之后低声问我,“咱们不能报警吗?”
同样的问题路明远也曾经问过我。
“不行的,妈,那些人警察对付不了。报警的话,深海的族人会知道,到时候连深海的情况也会变得不可收拾。”我抓住老妈的手,有点着急了,“妈,千万别报警。”
“听你的,”老妈叹了口气,“你说不报就不报。”
“我正在找一些用得上的人,”我松了一口气,安慰她说,“你放心,我找到人会比警方的人更加有效率,相信我。”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了,”老妈走到卧房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转过身冲我笑了笑,“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上海那边的生意已经安排别人接手了,我这也算彻底退休了,你要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阿寻有我呢。”
我的眼眶蓦然一热。
“睡吧,”老妈又嘱咐我,“有事喊我。”
关了灯,淡淡的星光透过窗纱,在卧室的地板上镀上了一层水一般的亮光。静谧的夜,却因为我的满怀心事而不能成眠。我摸索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那个装着白色小药丸的棕色药瓶,犹豫片刻,还是摸出两丸送进了嘴里。
药物的依赖固然可怕,可是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光线由暗到明则更加令人难受。我一直觉得药物带来的不是睡眠,它只是令白日里绷紧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让我浑身上下酸痛的肌肉都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中间状态。我可以感觉到腰腿的疼痛,但是眼睛却无法睁开。意识的深处,我依然是清醒的,只是这样的清醒不受我自己的控制,我不得不再次面对会议中那些烙印般的特殊时刻。
我看见深海贝困在刺眼的光球之中,被看不见的力量牵扯着步步后退;我看见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托起小小的海伦,眼中满是惊喜的笑容;我看见他从卧室的窗边转过身,暴雨打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整个世界一片混沌……
即使在昏睡中,我依然被心头的疼痛压得难以呼吸。我一直避免去琢磨深海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对待,因为那是我完全无能为力的一个世界。但是现在,这一刻,我的身体被睡眠束缚住了,意识中那些无法压抑的担忧便如蔓草般疯狂滋长起来。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甚至无法感应到他,除了做梦。而我的梦又总是模糊不清的,除了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我甚至不记得这些梦里都有着怎样的情节。
我再一次会议起在沙湾时做过的那个梦,在那个梦里,深海露出本来的样子向我提出要求,就像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画面一样,海底深处幽暗的岩洞,光线自上方传来,海水的颜色层层加深,从明亮的蓝色渐渐过渡为黯淡的墨蓝。不过,和那一次梦中场景不同的是,眼前的岩洞更加狭窄,像一个大桶似地。就在大桶的底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动。
暗流涌动,一群不知名的小鱼从我的眼前游了过去。与此同时,暗处的黑影也动了起来。我的眼前闪过一抹熟悉的银蓝色的亮光,随即,一只爪子般挥到了我的眼前,将来不及游走的一条小鱼一把捞了个正着。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