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还是问出了口,“扎塔尔……是不是在巴特拉岛上?”
路明远痛痛快快地点了点头,“是。”
他竟然真的说了?!
路明远看了看我愣怔的样子,低下头微微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不会说?”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在那个问题问出口的同时,我已经做好了会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你没有必要这么惊讶,”路明远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扎塔尔的去向并不是什么机密,我告诉你这件事也不算违反纪律。我说过,我希望我们也可以是朋友。”
我从来木觉得“朋友”两个字也可以这么有分量。如果站在客观的角度来看的话,路明远这人确实不错。有本事,为人也有担当,虽然在他面前我总会有那么一点儿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成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太糟糕吧。那时他的身份是政府官员,而我是被他盯上的跟恐怖分子挂钩的嫌疑犯。
我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不愉快的想法暂时都抛了开去,转而望向路明远。柔和的街灯正照在他的脸上。很英俊的一张脸,每一根线条都显得流畅而优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的眼波里没有一丝~毫虚伪的成分。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又有谁会怀疑他的诚意呢?至少在这一刻,我相信我们是真的可以试着做朋友。
虽然心事重重,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深海。这让我开始怀疑我们之间的见面其实都是由他来发动的。尽管那一层牢狱屏蔽了他身上的某些功能,以至于每次看到我他都会显得十分意外。
我很想主动做点什么。我身上比旁人凭空多出了一些古怪的功能,而我却对它们的原理一无所知。我既不知道该怎样来主动控制它们,也不知道有哪些因素会诱发这些功能。有时候处在清醒的状态下我也能够看到一些东两, 一些通过深海的双眼反射进他大脑里的图像,时而模糊时而清哳。可是,当我怀着急迫的心情想要更靠近一步的时候,又往往不得要领。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越长,我心里的惶恐不安就越是迫切。这些我尚且无法运用自如的功能是深海与生俱来的本领,他甚至可以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察觉我的某些想法。那么这段时间,他知道我急着想见他却不曾主动来联系我……难道说又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我低着头在卧室里来回踱步,儿童房的门开着,阿寻正缠着姥姥多讲一个睡前故事。柔和的夜风从半开的窗口扑进来,风里混杂了各式各样的声音:邻居家里电视的声音、楼下广场上纳凉的人唧唧哝哝的说话声、绿化带中央的小喷泉哗啦哗啦的水声……尤其可贵的是,没有令我心生警惕的声音。
心情微微放松,注意力也重新回到了需要考虑的事情上去。路明远说扎塔尔此刻就在巴特拉岛上。如果他仍然受雇于夜鲨的话,巴特拉岛上的混乱和灾难性的海啸就都和夜族人脱不了关系。有夜族人插手的事,月族人十有八九也会掺和一脚进去——就算族长没有兴趣,那位心机深沉的一徽长老也会千方百计的怂恿他掺和。以深海囚犯的身份来考虑,他应该不可能知道族中新近做出的种种安排。
我心呈突然没有那么焦躁了。如果月、夜两族真的会在巴特拉岛上爆发一场世纪之战,对我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万一那个猥琐的族长翘了辫子……
再说这一切应该和我寻找海伦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还是应该把放在那个岛上的注意力收回来,重新投入到寻找夜翎的行踪上去——夜翎自己说过,夜鲨身边可信赖的女性并不多,况且我也曾通过海伦的双眼看到她的确是受着夜翎的照顾。
转回身的时候,看到老妈正蹑手蹑脚地从阿寻的房间里走出来,神色略带倦意,看见我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忍不住低声问我,“怎么还不睡?天天熬夜……别回头比我还老得快。”
“马上就睡。“我敷衍地答应了一声。
老妈看了看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步一步地朝着卧室门口走去,她走得很慢,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我正琢磨她忧心的事儿到底和我父亲有关还是跟深海有关,她果然停了下来,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却没有要按下去的意思。
“怎么了,妈?”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我连忙走过去,“有话要说?”
老妈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你知道阿寻今晚跟我说了什么了?”
“说什么了?”我茫然。
“他说希望路叔叔不走,一直留在家里陪他玩,还说想让路叔叔陪他再去一次海洋馆。他说上次去看海豚的时候好多小朋友都坐在叔叔的肩膀上……”老妈脸上流露出伤感的神色,“茉茉,你从小就是个挺有主意的人,你决定的事儿我不好说什么。可是深海丢下你们母子就这么一走了之,连个电话都没打过,你就真的没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一丝苦涩的味道由舌尖飞快地再口腔里蔓延开来,“妈你要说什么?”
“我没什么可说的,”老妈叹了口气,“你父亲那个样子……你从小就跟没有爸爸似的,现在阿寻又是这样,我看着难受。”
心口的位置像被人揪紧了似的,疼得我透不过气来,“妈……”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看着自己的孩子有人心疼,能过上正常一点的家庭生活。一家子出去玩的时候,我的寻宝儿能坐在一个疼爱他的男人的肩膀上……”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倏地一闪,疼痛的感觉刹那间被惊恐所取代。如果深海看到这样的一幕争吵,会不会……会不会又掐断了我和他之间的联系,再一次无声无息地消失?
“妈,你别说了,”情急之下,我一把搂住了她,“我家阿寻有自己的爸爸,我还盼着我们一家四口团圆的那一天呢。再说……再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找回我的海伦,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想别的?”
老妈沉默片刻,终于伸出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没有别的意思,茉茉,我就是心疼你和孩子。那么多事,没有男人帮你扛着……你看你瘦的……算了,不说了,你早点休息。”
卧房的门轻轻闭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慢慢走到床边,和衣躺了下去。这曾经是我们两个人的床榻,可是在黑暗中蜷缩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的记忆却已经如此模糊。那种亲昵得即使再睡梦中也心有所依的感觉也像一个曾经的梦。
太多的东西,即使不想忘记,也依然被时光无情地带走了。
经历过了那么多忧心忡忡的无眠之夜,孤独头一次像巨石般自高处落下,无比精确地砸中了我心底那一片尘封的柔软。思念的痛楚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藤蔓一般疯狂地抽枝发芽,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将我的世界再度填满,不留一丝缝隙。
那些被自己催眠的疼痛也重新变得鲜明。
即使我以为自己已经变得成熟,已经可以理性地看待自己人生中的际遇,者深入骨髓的疼痛却依然不曾减弱分毫。而那些被我刻意藏起来的记忆,那些过往的时光中最耀眼的片段,也全都在这一刹那苏醒了过来,像破茧而出的蝶,拍打着色彩绚烂的双翅在我头顶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翩然起舞。
我看到我和他十指相扣地走在大街上,像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情侣;我看到我们一起坐在那个弥漫着甜蜜香气的蛋糕店吃香草冰欺凌;我也看到一片蓝幽幽的海水中,深海甩动着漂亮的尾鳍大笑着从我身旁游过的样子……
这些发着光的画面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曾经……如此幸福。
胸前那颗鲛珠慢慢滑进颈窝里,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路蜿蜒的滚烫的痕迹。我摸索着将它握进手心里,这是他的眼泪……
这么烫。
这么痛。
当我重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的时候,满心都是凄凉而又满足的感觉。
我的深海,原来我生命当中最精彩最美好的部分都和你有关啊……
【第六卷】地域之海
一 照片里的爸爸
我把深海的照片洗了出来,收进一本小相册里。他的照片不多,一大半都是我用手机偷拍下来的。他出神的样子、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的样子、坐在甜品店里吃冰淇淋的样子、还有一张他熟睡的样子。合影只有寥寥几张,也都是我硬凄到他身边去照的。照片上的我歪靠在他的身上,脸上的表情笑得很傻,连眼睛都要找不到了。
我把这本相册拿给阿寻看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被深海的脸吸引住了,第一张是他的半身照,面对着镜头,深海的脸显得轮廓清晰,连睫毛都根根分明。阿寻望着这张照片的时候甚至让我有种错觉,仿佛照片上的人正隔着小小一方窗口与他深情对望。
“爸爸,”我指了指照片,“这是阿寻的爸爸。”
阿寻像只学舌的小鹦鹉似的喃喃重复这个神秘的字眼儿,“爸爸……”
脑海中蓦然传来某种奇异的激荡。我虽然看不到任何与深海有关的画面,可是一瞬间失控的心跳却让我悸动不已。
是他在看着我们吗?
“爸爸很忙,”按捺住心头酸酸的感觉,我俯身亲了亲阿寻的小脸蛋,“如果阿寻每天都乖乖吃饭,乖乖睡觉,那很快就能长得比妈妈还高。那时候……爸爸就回来了。”
阿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寻会乖。”
我把脸贴在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上,双眼微微有些发热,脑海中激荡的波纹也渐渐缓和下来,变得绵长而忧伤,我又一次听到了深海的歌。随着他的节奏轻轻哼唱的时候我又想:我的阿寻能否从这忧伤的调子里体味到某种无法说出口的感情?
“爸爸笑了,”阿寻举起照片让我看深海微笑的样子,“你看,爸爸笑了。”
那还是他带着月光石返回大海之前的照片,拍照的那天我们刚刚把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