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上床睡。”我把两个枕头并排摆好,不耐烦地把深海铺在地板上的旧竹席一脚踢开,“这都哪里翻出来的?我们管那个叫夏季用品。夏季用品……你懂不懂?!”
深海凑过来摸了摸我的脸,神色温柔。然后一言不发地躺上了床,还十分自觉地给我留出了一半的位置。老实的让我没法子继续发火。
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到底为了什么不痛快。但是这个问题他到底是怎么理解的?觉得我在害怕?担心那半块破石头不能顺利取出来?为什么他的情绪这么平静?这样的平静对照着我的烦躁,也不知道到底谁更加不正常一些。
“殷茉,”深海突然喊我。我回过头,见他闭着眼平躺着,长长的睫毛扇子似的阖着,神色平静得像睡着了。只有唇边一丝浅浅的笑容,怎么看都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睡吧,你只是太累了。”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关了灯,我走过去背对着他躺下,一把拽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这被子大概有好长时间没有晒过了,潮乎乎的。盖在身上有种粘腻的不舒服的感觉。雨点打在玻璃窗上,随着风势时而轻时而重,噼里啪啦的响声听起来单调而落寞。
“我不喜欢这种天气,”深海突然说:“你知道海上起风暴的时候我都做些什么吗?”
我没有出声。
“钻进很深的岩洞里,把自己藏起来。”深海叙述的语气格外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虽然暴风雨不会不会对水底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是因为压力一类的问题,这种天气还是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大概,对自然界的惧怕是任何生物都相同的吧。这样的天气,你怕吗?”
我还真不怎么怕。雷声再大,电光闪的再吓人,也是在外面。有什么可怕?
黑暗中,深海轻声笑了,“我第一次见到闪电的时候真吓坏了。”
我忍不住问他:“那时你多大?”
深海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们计算年龄的方式和你们人类是不同的。折算成你们的年龄,大概是五岁吧。”
我又问:“那按照你们的计算方法呢?”
“我说了的话,你会害怕的。”深海又笑了,“当我抱成一团缩进岩洞里的时候,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跑到岸上来,离雷电这么近。身旁还躺着一个人类的女孩儿。”
这算是在讲笑话吗?可我完全笑不出来,我又问:“你抱成一团缩进岩洞里的时候,你妈妈呢?”
“我不知道。”深海的语气淡淡的,“我不知道在那些年长的异性当中,哪一个才是我的母亲。我们的族类统一抚养后代。不像你们,都是守在自己的母亲的身边长大。”
“是这样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深海沉默片刻又问我:“守在母亲身边长大……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猜想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应该并没有寻求安慰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感觉好奇。但我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让我想想。”
深海握紧了我的手,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
“很小的时候,她要每天喂我吃东西,给我洗澡,陪我作游戏,唱歌给我听。哄我睡觉的时候还要讲故事,”我想了想,“等我长大一些了,可以互相讲讲心事。她遇到什么问题也会找我给她拿主意。还有,得到了什么好东西,她都会给我留着。”
深海握着我的手静静地出神。
“你小的时候……”话问了一半儿我忽然问不下去了。我该问他什么呢?你小时候看什么动画片?玩不玩跳皮筋?去过几次儿童乐园?
我能够想到的问题似乎没有一个适合他。
“在我们族里,小孩子是很宝贵的,”深海缓缓说道:“只有族中最有经验的长老才有资格教养他们。教我们如何捕食,如何躲避危险,如何跟敌人搏斗。再大一点,会有长老教我们有关海洋和陆地上的知识,以及有关人类的知识。你们的语言,各地的风俗,生活上的常识等等。殷茉,你们的生活真的好复杂。”
复杂吗?
“是的,很复杂。”深海转过身望着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用你们的方式开口说话真的……好难。”
“那你们和同类用什么方式来交流?”
“感应吧,”深海想了想,又笑了,“不过,我慢慢开始喜欢你们的方式了。我喜欢说话。殷茉,我喜欢和你说话。”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某种类似于温柔的感情,令我怦然心动。
“你也喜欢和我说话对吗?”深海笑着问我:“你刚才还很生气,因为你不喜欢那张竹席。可是我跟你说话,你的情绪就变好了。”
“我生气不是因为讨厌那张席子,”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脸,对于我们在理解上的偏差多少有点无奈,“不过,我确实喜欢和你说话。”
深海学着我的样子吻了吻我的脸,“我就知道。”
满心的烦躁不知何时都已化作了安谧。我靠在他的胳膊上闭上了眼睛,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光喜欢和你说话,深海。”
“我知道。”深海吻了吻我的额头,低声笑了,“晚安,茉茉。”
“晚安。”
原以为经过了又是跳崖又是逃命的惊心动魄的一天,我的神经会兴奋得睡不着。没想到这边刚说了晚安,还没来得及翻个身,我就靠着深海的胳膊睡着了。神智陷入昏沉的时候我还在想,难得有机会跟他玩一场真心话大冒险,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真可惜。
鱼美人
电话铃响第三声的时候终于被接了起来,不过不是我预料中的陈教授,而是他的助手。这人我只见过几次面,挺瘦小的一个男人,性格很风趣,跟谁都有那么一点儿自来熟的劲头。我没有费心去记他的名字,一直都随大溜儿跟着他们系的那几个学弟学妹管他叫大师兄。
“那个……陈教授在吗?”我拿不准他对我的事儿知道多少,只好先找点无关紧要的闲话来探探口风,“我是计算机的殷茉,前几天……”
“是你啊,”大师兄的声音居然有些又惊又喜的味道,“你出院啦?”
“是我,”我不知道他说的出院是什么意思,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他又说:“研究所的小周跟我们说你昏过去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还好研究所有车,很及时地把你送回市区了。听说是贫血?不要紧吧?现在怎么样?”
我有点明白了。夜鲨原来是用这样一个借口跟校方解释我的失踪的。这人还真是……大大的狡猾。
“陈教授跟你家里人通过电话了,说你需要好好休息,我们也没好意思过去打扰你。没事就好啊……”大师兄似乎是真心地替我高兴,这让我有点不自在。毕竟用非常手段对付心怀叵测的人和蓄意欺骗老实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不过,陈教授会这么说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又是夜鲨搞的鬼吧?
“我没事儿了,”我说这话的时候,脸都红了。
大师兄又代表陈教授及同去石头岛的同学们向我表达了慰问之情之后,会谈在和平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我到底也没好意思追问他我的钱包手机都上哪儿去了。十有八九是在研究所的走廊里夺命狂奔的时候掉在哪个小旮旯里了。我自己盘算了一下,除了背包之外手机也得重新买过。里面的现金不算多,几张银行卡需要去挂失,最麻烦的就是身份证和驾照都还在里面……
我靠在小超市的柜台上叹了口气。如今我可真是身无分文了,连打个电话都得跟深海伸手要钱。从小到大,我还真没有这么一穷二白地出过门呢。
真够落魄的。
从小超市敞开的大门望出去,深海那辆北京吉普已经加满了油,停到了旁边的休息区。他刚才停车的位置上已经挤进来一辆丰田,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带着不耐烦的神气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她的身后是加油站的绿化带,我认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长得十分茂盛,被修剪成了半人高的一道花墙。花墙的背后是公路,上方是暴风雨过后无比晴朗的蓝天。
的确是适合出行的好天气。
“小姐,”柜台后面的服务员不耐烦地催促我,“电话还用吗?”
“不好意思,还得用一下。”我顾不上理会她的白眼,又拨了我老妈的手机号码。这一次,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你又跑哪里去了?”老妈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火大,“你的翅膀真硬了啊,居然会放老娘的鸽子了?”
呃,开始自称老娘,说明她已经气得很厉害了。好吧,我好像是有答应过她十一回上海的……
“就算你要徒步旅行你也告诉我一声啊,”大概是我的认罪态度比较好,一直老老实实的,老妈的声音听起来终于不那么大声了,“上哪儿你得告诉我一声,对吧?”
“对。”我老老实实地继续低头认罪,“我错了。”
“你让别人打电话算怎么回事儿?”老妈没理会我,继续冲着我发牢骚,“你怕我不让你去?你平时出门什么的,我干涉过你吗?茉茉,你出息了啊,开始学会败坏老娘的名誉了。老娘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啊?!”
得,又开始“老娘”了。我的脑袋有点大,不过蹊跷的是,给她打电话的人究竟是谁呢?还特意编出这么个理由,看起来是怕我家里人会担心的意思。难道是……夜鲨?他会有这么细心吗?
“你自己说的,咱们俩要像朋友那么互相信任,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的做法……”老妈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开始变得委屈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她有的时候挺像个小孩儿的,虽然她从来不承认她总是跟我撒娇……
“妈,”我拉长了声音,“我不是不给你打电话。我的手机丢了。”怕刺激到她,我没敢说我的钱包证件全没了,我这会儿比加油站外面的那个乞丐还要穷。人家至少还有个代表职业特点的破茶缸子呢。
老妈愣了一下,“那你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