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鲨连忙放开我,举起双手以示清白。他这边一松手,我立刻一脚踹开他,举起手里的一叠X光片兜头朝着刚爬起来的大夫砸了过去,“你是大夫吗?你是人吗?谁TM让你在我身上做实验了?!你问过我吗?我同意了吗?你TM当我是什么?你们当我们是什么?!”我越说越气,好像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些委屈都借着这一声质问发泄了出来。可是这些东西倾泻而出的同时,我心底里却再度变得空茫。像倒空了水的胶皮袋子,轻轻一碰,就扭绞在了一起。痛彻心扉。
大夫一边举着胳膊挡着,一边解释:“其实我们所做的都是常规检查……”
我顾不上理会他,转头望着夜鲨,一字一顿地说:“就算我不敢揍你,我也要把话说清楚。我身上已经没有你需要的东西了,而且现在你也不可能利用我去威胁谁了。以后,请你别再打扰我。”
夜鲨眸色深沉,摊开双手做出一派坦然的模样,“我想,你对我有误解。”
误解这个词……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我的鼻腔微微有些发酸,如果那些发生过的事都可以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误解来解释……那该有多么好。
“没有误解。”我冷笑,“哪有那么多误解?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
“殷茉,”夜鲨的脸色阴沉下来,“你最好想清楚你是跟谁说话。”
我斜了他一眼。觉得他这张脸此刻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欠扁。我已经忍他好久了。对某些东西来说,忍让不一定有效——他在我面前一如既往的嚣张,可见我的忍让并不是什么好办法。我这样想的时候,抓起手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夜鲨向旁边一闪,顺手将我推开。
路一就在我旁边,见他这么推我,冲着夜鲨的脸抬手就是一拳,“你TM的才要看清楚是在跟谁说话吧?!”这一拳可比我的那一拳厉害多了,夜鲨一个趔趄,伸手拽住了床边的栏杆,脸上也随之浮起了愠怒的神色。
殷达从背后扶住我,一边替我擦手背上的血,一边恶狠狠地说道:“作为病人,住院期间受到这样的待遇,我们一定会通过法律途径给自己讨个公道。”
中年大夫还想说什么,被夜鲨制止了。夜鲨阴沉沉地冲着门口刚奔进来的护工摆了摆手,转头望着我的时候,眼中虽然残留着怒意,但声音听起来却已经平静了许多,“我相信这是我们和殷小姐之间的误会。我想,站在殷小姐的角度,也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我无所谓,”我冷笑,“不想闹大的……其实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家伙。”
夜鲨眼里的怒意涌起,一闪而没。他看了看门口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再看看神经质的我,十分勉强地放缓了语气,“殷小姐好好休息。院方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说完带着挨了揍的大夫一起离开了。
我在床边坐下,看着护士重新挂好药瓶,忽然间心灰意冷。我这样发疯又有什么意义呢?
殷达扶着我躺回枕头上的时候我又想,其实我所能做的,无非是让自己不要活的太压抑。毕竟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我的本能已经替我做出了选择——不论是什么样的突发情况干扰了我当时的选择。
我想起那声呼喊。那个声音我是如此的熟悉……我又怎么忍心把那些我无法承受的疼痛转移到给他?
就这样吧。我疲倦地想,就这样吧。
回到家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实习的事儿已经被我老妈一个电话托付给了我的大哥殷沛。我不想让她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能强打精神在我“旅游”回来的第三天老老实实地挤公交车去了大哥的公司。
算起来,殷家第一个做生意的人是我老爸,第二个就是殷沛。殷沛的年龄比我和殷达大了整整一轮,平时又不怎么爱说话。我们几个小的一向有点怕他,要不是出了这么一场事故让我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计较的兴致,我说什么也不会主动凑到他面前去的。
殷沛具体做什么生意我还真说不好,似乎是代理国外的医疗设备一类的东西。公司的办公楼座落在商业街侧翼的金钟南路上。那幢银灰色的建筑和周围的写字楼一样,一眼看过去玻璃多过砖头,台阶宽大,大门外立着很气派的廊柱。到处都洋溢着热腾腾的、激励人心的财富气息。
公司的人事专员看过我的简历,二话没说就把我分去了后勤科。在公司里,后勤科除了负责补充办公消耗品,还负责维护全公司的办公设备正常运行。当然,在办公设备不出问题的情况下,我的工作内容就只有一项:打杂。在这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进入职场之后,我的工作内容除了帮别人打印会议记录、复印工作报表、维修机器之外,还要负责打扫办公室、给上司和上司的秘书买盒饭、去校门口替开会的上司接孩子……
失落不是没有。每当有人撇着嘴嘀咕:“还名校毕业的呢,这点小毛病都处理不了……”的时候,我也想过要辩解“老子学的是网络工程,不是打印机维修”的冲动。当有人指手画脚地使唤我出去买这买那,我也有过想要撂挑子不干了的愤怒。可是这些愤怒都浮光掠影一般,在我的心头并不能够停留过长的时间。
我想,由人类组成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我们在陆地上的生活太安逸,所以我们只能看到身边方寸之地里的蝇头小利。我们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一步宽容会引来旁人加倍的放肆,所以我们总是包裹着自己,即使面带微笑,笑容里也隐藏着算计。至少我在这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充满了侵略性。当然他们也合作,也讲究团队精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把每个人的侵略性有条件地收集在一起,让它由步枪升级为威力更大的迫击炮罢了。
我在电话里说起这些的时候,路一哈哈大笑,说我神经过敏,想得太偏激了。
我默然。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出过一次车祸之后脑子就不那么好使了,无论看见什么,不是像个愤青似的反应过激,就像石头沉进胶水里似的无声无息,激不起任何涟漪。
“职场嘛,跟学校肯定是不一样的,”路一在电话里安慰我,“你不能把跟老师同学相处的那一套用在同事身上。那肯定是不行的。”
“我知道。”我望着窗外湿润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今夏的雨天似乎格外的多。
“别想那么多了。”路一话锋一转,“哎,我听说苏园那边新开了一家韩国料理,出来吃个饭吧。”
“改天吧,”我看着桌面上厚厚一叠文件叹了口气,“明天周末,我这儿一堆工作,还不知得干到几点呢。”
挂了电话,我翻着手边的报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些是全公司本季度的消耗品报表,部长大人就这么甩手扔给了我。做为一个实习生,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呢?
噼里啪啦地敲完了一堆表格,发回部长邮箱,起身时才发现天色已经黑透了。雨还在下,街灯在雨幕中染开一团团模糊的晕光,昏黄的,看上去有种绒毛般的质感,令人心生暖意。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办公室,才发现整层楼都已经走空了,只有走廊里的顶灯还亮着。到处都静悄悄的,脚步声被放大,每迈出一步都会激起诡异的回音。向来被各种噪音填得满满的场合,突然间呈现出这样迥异的面貌,令人诧异的同时也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太静了。
我搓了搓手臂,放弃了等电梯的打算,顺着楼梯快步往下走。明明除了我的脚步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紧跟在身后似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一直下到了一楼,看见底厅亮着的灯光和服务台后面的值班人员,我才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后背发紧,手脚无法自控的发颤。就连耳朵上的包也像凑热闹似的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推开底厅的玻璃门,湿漉漉的空气扑面而来。潮湿的水汽中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闻起来并不觉得清爽,反而有点冷森森的。快到六月了,可是这样的雨夜,还是会让人从心底里发冷。
我低着头在拎包里摸雨伞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从廊柱后面闪了出来,大概是有人在这里避雨吧。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用我的雨伞护送他去路边的公交车站,他已经朝我走了过来。很奇怪的走法,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就好像我一回头就会吓到他一样。
我侧过头瞟了他一眼。看体型应该是个男人,五官都沉在阴影里,只能看出他的个子很高,有一副宽肩细腰的好身材。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却脱力一般再次颤抖了起来。雨伞没有拿住,啪的一声掉在了脚边。心跳骤然间变得狂乱,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望着黑暗中步步靠近的身影,一时间头晕目眩。
这一定是某种幻觉。一定是这样,某种……类似于自我催眠般的幻觉。就好像我们偶尔会觉得自己听到了某种声音,可事实是这种声音并不存在。
幻觉先生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默默地望着我。
我想我应该视而不见,捡起地上的雨伞冲到路边去打车回家。我想我是被人使唤得精疲力竭了,所以才会这么不正常。只要泡个热水澡,一切又都会恢复原状……可我动不了,整个人都变得无比僵硬,心脏在我的胸膛里碰撞出可怕的回声,一声一声,令人眩晕。
我要疯了。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绝望地想。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从这个男人下的蛊里走出去了。
幻觉先生慢慢走到我的面前,用两只手捧起了我的脸。
“茉茉,”熟悉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忐忑以及某种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颤音,耳语般喃喃问道:“茉茉,你一直在哭。这么难过……你是不愿意看见我吗?”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触感真实得令人发狂。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这真的是梦吗?我突然之间不能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