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日的午后总是闷热异常,江南尤是如此。
官道上空荡荡的,几乎见不着什么行人,两旁树上的蝉在不知疲倦地叫,似乎是想抵挡些同样不知道疲倦的暑意。一只黄狗趴在靠近路中间的树阴下,长长伸出嘴外的舌头微微搐动着,尾巴间或摆动几下,驱赶着偶尔路过的不识趣的苍蝇。
几声闷雷从空中滚过,黄狗的耳朵稍微耸起了些。一匹骏马,随着这雷声,由北自南驰来。黄狗四肢一撑就要站起来,就在它将立未立之时,那马已到了跟前。黄狗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眼望着飞腾在空中的马蹄向自己的脑门踏了过来。突然,一条柔鞭轻轻缠在了它的腰上,将它凌空提起,稳稳地放在一旁的树下。它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那马已经从它身边疾驰而过,再扭头看去,只见着一彪尘土缓缓向两边散去。
黄狗轻轻地吠了一声,在柳树上蹭了蹭痒,又趴了下来。不过半晌工夫,它忽然浑身一激灵,蓦地站了起来,顺着树旁的斜坡窜到了旁边的田埂上,又回过身来看着官道。
从北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健马卷着黄色的尘土来到近前,二十多匹马上清一色坐着黑衣汉子,头戴斗笠,腰悬吴钩,个个都透着股剽悍之色。领头的一人一勒缰绳,整个马队齐扎扎地停了下来。
中有一人问道:“寨主,点子就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那寨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色微黑,两眉斜飞入鬓,本应透着豪气干云才是,却面庞略瘦,颔下又蓄了三缕胡须,神情便显雅淡。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原本高远空阔的天上已被不知从何处拥来的乌云堆满,便说道:“先不急,大伙儿赶了这么久的路也累了,就在这马上歇歇,喝口水再走。”
天上的乌云越集越厚,忽地一个闷雷,豆大的雨点开始从空中砸落下来。那行马队穿行在暴雨中,每个人的身上都淋得透湿,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仍和往常一样赶路,并无半点嘈杂。
行不多远,官道的左边便出现了一片旷野,透过雨幕,隐约可见旷野中孤零零的立着一个小土地庙,小庙本不远,烟雨朦胧中,却象是在视野的尽头。那寨主一挥手,马队便向那个小庙驰去。小庙无牌无匾,柱上油漆班驳,阶旁衰草丛生,早已破败不堪,所幸屋瓦周全,还能避避风雨,便成了南来北往的行客的歇脚之处。庙前左边的门廊下栓着匹马,一身淡青色,只肚腹两旁有些白色的毛。右首停着几辆马车,门廊下有个仆役打扮的人在看着。
寨主忽地打了了个呼哨,二十多匹马迅疾散开,将小土地庙围了起来。门廊下的那个仆役吓地一边连声喊道:“强盗来了!强盗来了!”一边晃不迭地往庙里躲。寨主和身后几个人翻身下马,走进了庙内。庙里坐着几拨人:左首是一个青年,浓眉阔额,一袭白衣,腰扎一根青色的缎带,服饰并不华丽,眉宇间却多有轩昂之气;中间遥对大门背身坐着一人,看不清面目;右首却似是一家子,夫妇两人带着两个孩子,并有丫鬟、仆役各两人。两个孩子被他们的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男主人正训斥方才跑进来的仆役道:“有什么好慌的,看把孩子吓得,什么强盗,慢慢禀来。”
寨主径直朝右首走了过去,对着男主人一抱拳道:“请了!”男主人忙站起身还礼,旁边的那个仆役急道:“就是他们!”男主人朝他横了一眼,喝道:“胡说什么,还不退下!”又对那寨主笑道:“下人不懂规矩,冒犯了诸位,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第一章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2)
寨主呵呵一笑,道:“阁下不用客气了,我知道你虽这样说,心底却不免嘀咕,十有###早把我们看成是强盗了。”男主人道:“不敢。不过既然阁下这样说,我也就不藏藏掖掖地了。方才我是有几分疑惑,只是看阁下相貌,又听阁下这番话如此坦诚,觉得阁下并非歹人。”
那寨主哈哈一笑道:“你这倒猜错了,我们非但是强盗,还是这天下最大的强盗,我们若不是歹人,这天下就没有歹人了。”男主人面不更色,问道:“敢问阁下尊姓。”
寨主道:“我姓柳。”
男主人淡淡道:“天下姓柳的豪杰自是不少,河间府的百胜狮子柳傲柳老拳师,山东的铁判官柳开,还有江西震源镖局的柳云柳总镖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不过要说起来,他们几位都没有江南断云岭的寨主柳聚君有名,阁下又自称强盗,自是断云岭柳寨主无疑了。”
那寨主微微笑道:“好见识!阁下谬赞了,在下正是柳聚君。只是白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却对江湖上的事了若指掌,似乎有些不务于本业的意思。”男主人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也好,江湖也罢,都在当今圣上的统辖之下,我白浩冲身为王臣,留心江湖之事,如何是不务本业呢?”
柳聚君道:“只是白大人想为朝廷尽忠,朝廷却不想白大人为他们效力,真是可惜!” 白浩冲正色道:“我虽被贬黜,但一颗忠君报国之心始终不改。先贤范文正公曾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正是我辈之心声。”他顿了一顿,望了望柳聚君又道:“在下虽不在其位了,可还算朝廷上的人——不知柳寨主找在下有何贵干?”
柳聚君道:“白大人的意思是,你虽然不是朝廷命官了,可与我们做强盗的还是天差地别,没什么来往,也不想有什么来往。”白浩冲微微一笑,道:“白某无德无能,一介书生而已。既蒙柳寨主错爱,容白某回到家乡,安顿好家小后,再上断云岭拜访柳寨主。”
柳聚君道:“白大人想得太多了,在下并不想和白大人攀交情,也不会逼着白大人上山落草为寇,在下只是想向白大人问件事情,借些东西。”白浩冲道:“柳寨主要问的事只要与朝廷机密无妨,白某知无不言。至于借些东西,就更好办了,我所有家当都在这儿,柳寨主看中什么,尽管拿去好了。”
柳聚君道:“谁不知道白大人是有名的清官,素有两袖清风之名,柳某再穷,也不会向白大人伸手要钱的。”白浩冲道:“那柳寨主要借何物?莫非是要我那一车诗书不成?”
柳聚君道:“白大人知道柳某是个粗人,给我一车诗书,还不如给我车柴草实惠些。我也犯不着跟白大人兜圈子了,我要得是……”说到这儿,柳聚君的眼睛从白家一家上下每个人的脸上扫了过去,那几个丫鬟、仆役吓得把头都低了下去,目光停在了躲在白夫人身后,仅仅探出脸偷望着他的那两个小脑袋上,柳聚君叹了口气,说道:“我要你白家全家的性命。”
白夫人轻轻惊叫了一声,忙反手将两个小脑袋抱在身后。
几个丫鬟、仆役脸色苍白。楞了半晌,方才进来报信的那个仆役蓦地跳了出来,大声喊道:“我叫钱二,我姓钱,不姓白,我可不是他们白家的人!”说着,从地上背起他的包袱,就向门口奔去,柳聚君背手而立,也不阻拦,看着钱二出了庙门。小庙里没有人再说话,顿时静得有些可怕。外面的雨声更大了。忽然,外面一声惨叫,传进了众人的耳中。每一个人都听出了那正是钱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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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3)
柳聚君道:“我生平最恨弃恩背主的人。弃恩背主者死,是我断云岭的第一条规矩。白大人,你以为呢?”
白浩冲脸色微白,声音却仍很镇定:“我不知道你们和我有什么过节,但不管有什么事,都由我一人承担,这些丫鬟、仆役,是我新近雇来的,与我无关,希望你能放过他们。”
柳聚君道:“好!好汉子!连我也快要有些佩服你了。只是我怕如果没有你的这些家人在这,即使我们有这么多人,你若想逃,也绝不是什么难事。”说罢,声调突然一转“是吗?白三寨主!”白浩冲一听这话,脸上神情顿时一变,一瞬间,心中翻过了无数个念头,迅疾面上又恢复了常态,他仰首长叹一声:“十年,十年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这事。”
柳聚君道:“我不提起,白大人就能忘记这事吗?”白浩冲惨笑一声道:“若不是柳寨主提醒,我险些都忘了。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白三寨主。白三寨主……吴寨主和任二寨主死了,白三寨主自然也死了。”
柳聚君悠悠道:“‘青石吴、任、白,天下无人败!’这句话十年前江湖中无人不晓,现在除了你我外,恐怕再没有几个人知道了。而当初称雄一时的青石寨,现在也只剩下一片瓦砾罢了。”他停了一停,又说道:“青石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曾是江湖的第一大谜,但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真正想查出谜底,因为号称第一的青石寨没有了,他们都忙着抢占地盘、扩大势力,好取而代之,没有人有时间有兴趣去查个究竟。但我却不同。即使成了第一又如何,青石寨能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其他寨子也都可以,包括我的断云岭。所以我想查个水落石出。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事,我想知道谜底。”
白浩冲苦笑一声道:“告不告诉你,于我来说,有什么分别?你不是要我全家性命吗?既是如此,你就过来取吧。至于这件事——我一死,这世上便再也无人知道,柳寨主也不用费心去寻什么谜底了。”
白浩冲话音刚落,忽然一个声音在庙中响起:“真得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这声音渺渺奄奄,似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但听在每个人耳中,却又分外清晰。白浩冲更如在耳中打了个惊雷,方才听到柳聚君要取他全家性命,虽感惊讶,却仍然镇定自若,一听这声音,他的脸色瞬间便变得惨白,笼在袖中的手也有些颤抖起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循声望去,声音正是遥对大门背身坐着的那人发出,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几个丫鬟、仆役都吓得叫出声来,两个孩子才###岁光景,更是哇哇大哭起来。只见他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满是伤痕,顺着光一照,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