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残忍有时能达到极为可怕的地步,这点艾文深有同感,那段被捕的日子大概是年轻巫师的人生中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梦魇。
他亲眼看着父母上火刑架,那时他站在人群里,罗克尔捂着他的眼睛叫他别看,可是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所以巫师避开一切视线,恨不得自己变得像灰尘一样不显眼,但大量撒旦眷民的骨骸推成了一堵无法愈越的仇恨之墙,在法国的每一寸空气间张牙舞爪。
血族也是同样。
现在问题是,吸血鬼并不是突然就变成吸血鬼的,每个小吸血鬼都领路人,这位的就是兰堤尔,一个妥芮朵族的年轻吸血鬼。根据第四戒条,他有责任照顾那孩子直到成年,必竟他是他的初拥者,虽然血族奉行避世戒律,但发生了这种事,艾文并不确定他们会毫无动静。
他被为临时组建的巫师协会——也许叫巫师保命协会更会恰当——收留,现在正要去报道,因为这个年代,任何陌生人都会引来怀疑,所以艾文只好打扮成一个铁匠,虽然他并不大喜欢铁匠,但这必竟是他唯一比较熟悉的行业了。还好城镇比较大,想必常有人走街窜巷,所以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他是在夜晚的酒馆第一次看到兰堤尔,他第一眼看他就知道他是个吸血鬼。他看上去刚进过食,面色红润,笑容甜美,正在和一个流莺调情。
妥芮朵族的血族人有着优雅俊美的面孔,性情浪漫而且富有激情,这个血族看上去是典型的“享乐主义者”,他漆黑的头发有些打卷,被整齐地束在脑后,蓝紫色的眼睛泛着丝妖异的金黄,散发着邪恶的诱惑感。
虽然同为站在黑暗的住民,但这两族的关系谈不上秘密,血族内部的那堆事儿就够他们忙了,而现在,他们又多了最大的、也是最致命的敌人——人类。
艾文叹了口气,他果然还是来了,来干什么呢?杀死那些伤害他孩子的人类,对他们进行残酷的报复?也许怎么报复也不过分,他有时会这么恶意地想,比起他们所做的事吸光鲜血简直太仁慈了。
但一时痛快只会把所有的黑暗住民都卷入更大的麻烦之中,这些人类都疯了,一块小小的石头丢下都能引起海啸!
考虑到附近所有巫师的安全,他觉得他有必要说上些什么,虽然两族谈不上友好,但至少现在拥有了共同的利益关系,如果这会儿发生吸血鬼大量杀人的事件,无疑会让更多黑暗子民陷入危险的境地。
他走过去,兰堤尔迅速捕捉到了这个奇怪铁匠的行为,可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先生,”艾文说,这时说话必须要谨慎,“我这里有一位女士给您的信,也许这里结束后您愿意和我谈谈,我在后面的小巷子里等您。”
“虽然大部分贵族没有‘可供敲诈的把柄’他就不能称为贵族,”血族傲慢地挑眉,“但您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您干嘛不直接把信给我呢,我付小费一向大方。”
巫师同样挑了下眉,不知道这个血族自我意识过剩还是自己看上去像个敲诈犯,但他只是冷冷看了眼正忙着和妓女调情的家伙,丢下一句,“您最好早些过来,这件事很重要。”然后走向街角,让自己消失在黑色的暗巷中。
他足足等了十几分钟,年轻的血族才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艾文猜他刚刚开了杀戒。他泛着金光的眼睛在黑暗中危险地看着他,“说吧,小子,你有什么事?我今天并不怎么有耐心。”
“您是兰堤尔吗?”艾文说,“我查过您的记录,妥芮朵的人,您不该在这个时候杀死人类。”
“哈,您是谁?”兰堤尔说,挑挑眉,这看上去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血族的事还轮不到人类来管!”
“您的族人们自顾不遐,当然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艾文说,“但现在我们的利益是共同的,让人类太过紧张大家都不好受。我们有些同伴仍没有撤离,您却依着一时的任性……”
“我凭什么要退让!”兰提尔突然抓住他的衣襟,他的手指像艺术家一般修长,可是有力的吓人,几乎把艾文整个提起来,巫师连他是怎么动的都没看见。“他们又凭什么理所当然用如此残忍的方法杀死一个孩子!他连人血的味道都没尝过,他才十六岁!”
艾文笑起来,因为他觉得兰堤尔的话实在非常好笑。“哦,您问我为什么?”他摇摇头,不理会胸前那只杀气腾腾的爪子,“您知道人类杀死了多少无辜的女人和孩子,比如一个随口骂了句‘你真该下地狱’的平民或喜欢独自生活的女人,在此之各种酷刑会被用在他们身上,丧失所有尊严。他们杀死一百个人里面可能也没一个女巫,而是他们自己人——您现在却冲我大喊大叫他们‘凭什么’杀死黑暗眷民,这不是很傻吗?”
兰堤尔慢慢放开手,“您是个巫师?”他问。
“您可以叫我艾文。”巫师说,“我知道您的愤怒,可是在这种时候杀死人类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而您甚至都不处理掉尸体,直接留下记号,以增加他们的恐惧。”
“我不要‘不明所以的失踪’,”兰堤尔冷森森地说,“我要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是谁干的,要他们知道他们杀死的孩子不是被抛弃之物!要他们知道会有血族的复仇有多可怕!让他们陷入他们所做的事的恐惧之中!”
“让他们陷入恐惧的只是死亡罢了,和你的理念无关。”艾文说,“没人会感到悔恨,人一多自然拥有力量,一拥有力量自然容易失控,变得不再是他们自己。”
“不,他们很害怕!”兰堤尔得意地说,“当然杀死其中一个时,我告诉他我是谁,让他复述那天他们干了些什么……当只有一个人时,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害怕,再没了上帝子民的嚣张!”
他的声音低下来,“其实我也很害怕,听了那些人类的话以后,我不能想象我们竟然在和残忍到这种地步的生物对抗。法米尔是个可爱的孩子,他们曾很爱他,到处找他,可是却在几天之后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他!”
“也许您根本不该把他变成一个血族。”
“我只是想要一个人陪伴。”兰堤尔哼了一声,“他病得快要死了,也同意接受我的初拥!可是那些人呢?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叔叔婶婶们……为他的生病祈祷和落泪,管他叫‘我的天使’的家伙们,却在知道他变成血族后,用如此残忍的方法虐待他,直到他痛苦的死去!面无表情,甚至兴奋大叫,对一个孩子!”
血族越说越是失控,他朝空气挥了一下拳头,然后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我很多年没这么激动过了……我捉到第一个人时,要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心里想着一定要用他们对付法米尔的方法对付他。可是我听了那些,我下不了手,也许我还保留着一个人类——虽然早就不再是了——的良知!可他们,正正宗宗的人类,却完全丧失了那些!”
“群体式的疯狂有时候能达到不能理解的地步,”艾文低声说,他深有体会,“迫害别人是人类最直接获得快感的方式之一。”
“我们很多人有罪,”吸血鬼说,“但那孩子真的是无辜的。”
“只是信仰不同。”艾文淡淡地说,做出结论,“现在您最好离开这里,别再回来了,他已经死了,您行为很快会引来吸血鬼猎人,把自己陷入险境,他们像没了窝的黄蜂一样到处晃呢。你们的长老们不会容许这样明目张胆对于戒条的违背吧。”
“巫师,我这辈子对大部分的事不执着。”妥芮朵的血族说,他的声线柔和低沉,在夜色中异样伤感,“我把自己变成一个血族,因为我觉得太过匆忙的人生会让我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当缺乏闲遐的时候你总是无法避免被各种感情占据,比如执着、爱欲、嫉妒、愤怒……所以在我获得漫长的生命后,我总是告诉自己:好啦,兰堤尔,你拥有无限长的时间观赏那些诗歌和艺术品了,你所错过的仅仅是瑰丽的日出和阳光下的草地而已。始终是这样的。”
他叹了口气,“在漫长的生命中我学会了放弃,学会了遗忘,就这样我过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回老家,在抽屉里翻出一封旧得可以进博物管的情书,属名居然是我……”
他低低笑起来,“我曾因为爱一个女人爱得得不到她的爱便去自杀吗,曾为她彻夜不眠的在窗下唱情歌吗,为她和另一个男人决斗中了枪吗……可是基于那封信上我对她的称号是‘世界上我唯一的天使’,所以我连她的名字是什么也叫不出来了!”
他看看身边的巫师,“您不了解那种感觉,巫师,这是拥有漫长生命的生物独有的恐惧,所有的人对我都只是一个驿站,过去了再也不见,只有我仍在孤独的旅行。再过上几年,我就会忘了法米尔,忘了那个有着沙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很乖的微笑的孩子,忘了他曾遭遇到怎样残忍的对待,那些人类也会遗忘他,或者把他化身为自己以神之名消灭了一个邪恶的吸血鬼,他什么也没有了,那些哭泣与痛苦,那些野蛮可怕的伤害,全都没有了。我只能做到这样而已,我只能做到在我还记得时,我还会‘想做’什么事抓住它,然后去做而已。”
艾文皱皱眉头,他承认他的话很动人,可是这个时代并不太允许这样感性情绪的存在,远处一个人影一晃而过,巫师一惊,连忙抓住他的衣襟,紧张地看着他身后。“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那个黑头发的男人!”
兰堤尔转过头,河流的对面,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的高大男人正朝这边看过来。兰堤尔迅速转过身不与他的视线接触。“吸血鬼猎人!”他小声说,“该死,他发现我了!上帝啊,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
艾文有些惊讶于血族们也会叫上帝,当然巫师们有时候也这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