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不是在我们身边蒙上眼睛就能抓出几个吗?
所以,《大迁徙》的又一重意义在于对贪腐的揭露和深恶痛绝,代表了普通人朴素的情感。这本书的完成告诉我们,在饱食之后,我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那 些以冠冕堂皇的名义忙于谋取私利,排斥不同的声音,却又在人前极力表现自己的厚道和忠诚的人,才是我们应该真正警惕的。
然而,这本书又不是一本仅仅关于移民的著作。三门峡移民以一种“运动”的形式进行,而移民的或轰轰烈烈、或偷偷摸摸的17次大规模返库也不得不以一种“运 动”的方式进行。我们习惯了“运动”,我们今天依然能够感觉到“运动”的强大影响,“运动”的影子无所不在。如果竟然连行政操作层面上的准备都不够,那 么,“运动”真的会害死人的!
《大迁徙》描写的是一群氓,一群在宿命的操弄下成为人类亚种的生存经历。他们向应许之地迈进,然而,他们没有应有的权利。他们或者惊惊乍乍,或者偷偷摸摸 鬼魅一样见不得人,或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但是,他们是在祈求。他们头上有两重天,一个可以不合时宜地晒死人让土地龟裂或者刮风下雨形成大洪水的天,一个 青天大老爷几至于可以生杀予夺的天。所以,无论他们怎么人数众多,无论他们怎么热血豪情,他们始终在祈求。这是因为他们生命轻贱,如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被 踩死一只蝼蚁一般的轻贱。然而,对于这些蝼蚁一般的生命,我们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轻忽。
因想撤前边提到的那两篇稿件,渭南的“灭火队”来北京时,我曾经向那位巧笑嫣然的女宣传部长讲了类似的话,但,她听不懂。她也不需要听懂。
处在一个社会的中下层,我们是一群最不活跃的人群。按照社会哲学家埃里克?霍弗的说法,一个时代的社会上层“精英”,固然是社会的形塑者,然而在另一端的 底层,却也是社会的重要角色,“历史这个游戏的玩家一般都是社会的最上层和最下层”。那么,我们真的只有在台下看戏的份儿?
历史不会记住那些在三门峡移民事件中的部长、局长、主任们,如果不是这些“不安分的”移民,这部30万多字的著作里不会有他们的名字;即便有,对于他们的 评价也并非本书可以完成,最有资格给他们投票的,是那些付出了巨大牺牲的几十万移民,他们会世世代代口口相传。那些上演了三门峡波澜壮阔的移民是这部书的 主角,希望未来的某一天,三门峡因此而精彩。
我记住了那些移民曾经回忆搬迁前的日子:“那时,最穷的是县里的国家干部,最富的,是我们这些黄河滩上的农民。”这不是我们曾经信誓旦旦的理想吗?
埃里克霍弗说过:我们的时代虽是无神的时代,但却不是没有信仰的时代。
2009年10月2日于北京八宝山
(龙平川:资深媒体人、作家)
引子:大错铸成
这是一条奇特的大河——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几个泉眼淌出时,它还是清流汩汩,碧波粼粼,向东流过一座黄土高原后,它变成了一条浊浪翻滚的黄色泥 河。
它因此而得名——黄河。
黄河用5464公里的长度和75万多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维系了炎黄血脉并孕育了华夏文明。中国人都公认黄河是自己的母亲河和“摇篮”,是中华民族的象征 和灵魂……
面对黄河,一贯气壮山河的伟人毛泽东充满了敬畏之情。他告诫人们:“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藐视,就是不可以藐视黄河。”
他的敬畏中多少夹杂着一种无奈的矛盾心情——对海河,他说“一定要根治海河”;对淮河,他说“一定要修好淮河”;对黄河,他似乎没有了一贯的大气磅礴,而 只是说:“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然而,“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性格基调伴着“圣人出,黄河清”的浪漫情怀和“苏维埃加电气化等于**主义”的奋斗目标,还 是使毛泽东无法放弃治理黄河的雄心壮志,他同共和国总理周恩来等决策者把坚定的目光投向了被中外水利专家不约而同看好的三门峡水库坝址。
所有错误都是在绝对正确的信念下铸就的。1955年7月18日,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国务院副总理邓子恢宣布:“只要六年,三门峡水库 完成后,就可以看到几千年来人民所梦想的‘黄河清’这一天!”
第二天的报纸说:邓子恢的报告赢得了中南海怀仁堂一千多人民代表雷鸣般的掌声,许多代表因那“激动人心”的报告而彻夜未眠。
激动的代表们忘记了三门峡上游的八百里秦川。当年,德国的水利专家到现场勘测后曾断言,“在三门峡筑起大坝,无异是在修建一个祸害关中的死库!”
怀有阶级偏见的决策者们把这一警告当作了“不怀好意的危言耸听”。
1956年,“苏联老大哥”的《三门峡工程初步设计要点》完成,三门峡工程不可逆转地启动了。
大错由此铸成。
领导者错误的决策总是以无数小人物的利益和痛苦为代价。决策者的一念之差,陕西省渭南地区当初迁出的28。7万库区移民和他们的几十万个子孙后代(注:库 区目前有近48万远迁移民,还有10万就近迁移移民)的命运从此开始转弯——就是从那时起,逃亡移民葬身沙漠风暴和黄河冰窟前绝望的呼救,17次闹返库时 的呐喊,对侵吞移民利益者的怒吼不断响起在西北高原和三门峡库区那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
通过对这段历史的记述,记者希望也能像一篇写三门峡移民的文章里说的那样:让读者“读到那些烙印在历史记忆深处的磨难与挣扎。看到移民来来去去闹返库,执 政者给予的充分理解,并尽力创造一切条件,争取让移民安居乐业。看到**党人是怎样一步步接受着人民群众的考试。”更想让读者看到党和政府的阳光雨露是怎 样温暖和抚平广大移民那曾被伤害的心灵……
通过对这段历史的记录,记者也希望党和政府能关注并进一步惩治那些侵害库区移民利益的腐败现象,把原本属于移民的利益早日归还给库区移民,使库区的政治更 加清明……
第一章 牺牲
1、“污点人物”
要采访的对象有“污点”——介绍刘怀荣的朋友提醒记者:他虽是黄河中游那场悲剧性移民的重要亲历者和幸存者,但站在法律和政治的角度看,他是有“污点” 的。
朋友说刘怀荣有“污点”,是因为他81岁那年曾经“进去过”。陕西省渭南市华阴公安局的材料记载:刘怀荣,男,汉族,生于1922年,小学文化,农民。现 住华阴市华西村。因聚众闹事被**一年……
也许是担心记者知道了刘怀荣的“污点”后会放弃对刘的采访,提供这份材料的朋友用令人觉得有些夸张的语气介绍说:刘怀荣绝非一个一般的农民。他是一个被几 十万三门峡库区移民尊为“头家”,被当地政府列为移民“四大司令”之一的重要人物。少了他,三门峡库区移民史也许就会不完整,移民在某个时期就会觉得缺少 主心骨,移民的故事就没有主角。
在随后的采访中,记者才知道朋友的介绍并非夸张而是精辟——单从刘怀荣进入86岁耄耋之年时,华阴甚至是渭南各阶层还不能为其“盖棺定论”,还在为他所干 一切究竟是“为民请命”,还是“聚众闹事,扰乱社会秩序”等问题争论不休这一点看,他的确应算是一个“人物”。
2008年正月初三晚,在渭北下吉镇北七村五社的一间农舍里,这个昔日名扬库区的“人物”就坐在记者对面,认真地回忆着并不十分遥远的往事,然后用不紧不 慢的语气和辅以幅度较小的手势把他曾经无数次对无数人讲过的故事重复给记者。
他那些几乎涵盖了三门峡移民所有磨难与挣扎的故事早已烙印在了历史记忆的深处:有充满富庶和希望的甜蜜日子,有用谎言点燃的激情,有被异化、扭曲的人性与 灵魂,有逃亡移民葬身沙漠风暴和黄河冰窟的惨烈,还有被编排、被欺凌的漫长岁月里弥漫着的那种伤痛与哀愁……
重温悲伤是件残酷的事,它会令人更加痛苦。凄惨的往事触到了刘怀荣那本就难以弥合的伤痛,老汉双肩颤抖,老泪纵横。记者也难抑唏嘘之情,采访因此而数度出 现中止。
老汉不懂新闻,却恪守着新闻“真实”的准则。在长达二十多小时的采访中,对那些记不清楚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数字、一个姓名或者一件事情的一个并不重要 的细节,他都绝不胡诌乱编。他会停下来安静而持久地冥思苦想,让记者边望着被灯光凝固在墙壁上的那个沉思的雕塑边耐心地等待……
很难把刘怀荣与那些紧扎裤脚、身穿对襟、头裹“白羊肚”的关中老农挂钩。这位曾统领过数十万移民的“司令”虽满头花白,年事已高,但他气质不减,风度依 旧。一张富态的国字脸上透出一种农民式的睿智和沉稳,他的沉稳甚至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老汉,是一个也许更适合做官的人——如今的官员就大多是一副 沉稳老道,高深莫测的样子——遗憾的是,刘怀荣终究没能做成官,上世纪中期,黄河中游的那场大移民把一个“战天斗地的带头人”和移民积极分子“锻炼”成了 令当地官员头痛不已的“刺儿头”,他因此而常被监控、拘役甚至在80岁高龄之时还被送去**……
事实上,按弗洛伊德“人的命运就是他的性格”或曰“性格决定命运”的说法,刘怀荣的结局只能是这样——他的性格元素中除揉入了太多关中人粗犷仗义、顾群抱 团又特别爱较真等特点外,他还有一个致命“弱点”:说话做事从不转弯抹角,总爱“一吐为快”。还喜欢提意见或曰告状——当生产队队长时老给村干部提意见, 当移民时,又常到乡里、县里、市里反映问题,当移民“司令”后,甚至还跑到西安、北京告发当地干部……
“性格决定命运”这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