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批斗、坐大牢乃至于家破人亡等等“一条龙”的处罚——这样 的原因导致李运龙在整个传达中一直提心吊胆并格外地小心翼翼。
李运龙讲完,村支书刘柏松又表情凄然地念着为什么要把华阴等县作为库区的问题,肃穆的语气像是在给生他养他几十年的这片土地致永别的悼词。刘支书结结巴巴 地照笔记本念几句,又忍不住离开笔记本想补充些什么,他费力地在脑海深处搜索并组织着语言的阶梯,竭力想表述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思想情感,但任他怎样搜肠 刮肚也没能找到表达自己思想情感的只言片语,一时,“卡”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卡”了片刻,刘柏松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沉重的叹息:“这里自古以来就号 称是八百里秦川上的粮仓啊!可如今,这八百里秦川上的粮仓就要用来装水了……”
讲完这句话,刘柏松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已偏离了会议的主题和动员口径,于是赶紧又去照笔记本念会议记录。结果,费力地念了半天,他也没能从“八百里秦川粮 仓”转到“库区”的概念。念着念着,刘柏松觉得自己还是没能进入会议所需要的状态,还是没能把库区的意思说清楚,便烦躁地站起身,从讲台上拾起一个粉笔 头,然后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一块瓦,接着,用教棍指着“瓦片”说:我们整个渭南地区都位于渭河平原东部,北边是渭北高原,南边是秦巴山地,黄土台塬,中间 是渭河平原。地形呈现南北高,中间低,东西开阔,像一块不规则的瓦仰放在关中八百里秦川的东北部。我们华阴、大荔、朝邑、潼关四县就在“瓦片”最低的部 位。所以,三门峡水库修成后,就等于堵住了“瓦片”的东北部,我们这几个县就成了蓄水的库区。
刘柏松以“瓦片底”作模型解释的“库区”形象而直观,五十多年后,参加那次会议的积极分子们依然对“库区”的解释记忆犹新。但刘柏松对库区的解释毕竟过于 简单,这个只读了一年初中的村支书不懂库容、水位高程这些水利术语,更不知道“苏联老大哥”对三门峡水库建设的巨大影响,所以,他没能讲清富饶的“瓦片 底”为什么会变成库区。
当时,为了修建三门峡电站,中国从苏联请来了原就职于苏联电站工业部的科洛略夫等人为主的外国专家组。
对科洛略夫出任专家组组长一职,他的同门师辈们早有微词。原苏联水利科学研究院院长、著名泥沙专家康恰洛夫说:中国找错门儿了。科洛略夫对河流一窍不通, 他仅能就工程角度考虑,无法理解河流,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对于黄河这条世界上变化最大最激烈的河,就算把我们这些老头子全搬过去,一时三刻也治不了, 科洛略夫不栽跟头才怪!
康恰洛夫一语成谶。在三门峡电站设计中,科洛略夫一门心思于高库大坝发电。在一次中外专家会议上,他用带卷舌音的俄语轻松而不可置疑地说:想找一个既不迁 移人口,而又能保证调节洪水的水库,这是不能实现的幻想、空想,没有必要去研究。为了调节洪水,需要足够的水库容积,但为了获得必要的库容,就免不了淹没 和迁移。任何一个坝址,为了调节洪水所必须的库容,都是用淹没换来的,区别仅在于坝址的技术质量和水利枢纽的造价。
凭着苏联人的气势和那时在中国至高无上的地位,“老大哥”用淹没换库容的观点对三门峡工程的决策发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事过十年,水电部党组在给毛主席和周 总理汇报的材料中言辞颇为沉痛地说:三门峡修坝的问题,日本人研究过,***研究过,解放后我们研究过,都不敢定案。但是苏联专家说行,我们就定案 了;1955年,针对不同意见,也组织了全国专家展开鸣放讨论,但是,我们急于想把三门峡定案,听不进不同意见,鸣放讨论只是走了个过场。
“急于想把三门峡定案”和“听不进不同意见”的不仅仅只是水电部党组,包括主席和总理在内的很多中央领导也都想把建三门峡电站的事定下来,当陕西官员有抵 触情绪时,周恩来总理还让对西北局有很大影响力的彭德怀、习仲勋前去做说服工作,讲“淹一家救万家”的道理,讲三门峡电站修好后对中国工业建设的影响,讲 在朝朝代代都没能治理好的黄河上建修大电站对提升新中国形象的意义——当然,也暗示“圣人出,黄河清”高层梦想。终于,陕西官员们向中央作出了“无条件服 从”的表态。由此,在修建三门峡电站的最后一个障碍被清除的同时,三门峡电站的大错也从此铸成。
为此,在1964年的半年内,总理曾两次实事求是地总结三门峡水库建设的经验教训。他承认:“三门峡工程我们打了无准备的仗……建国才五六年就兴建三门峡 工程,当时想要黄河清,志向很大,夸下了海口,但科学态度不够……”
对“科学态度不够”的原因,总理总结为,“当时决定三门峡工程急了点。头脑热的时候,总容易看到一面,忽略或不太重视另一面,不能辩证地看问题。原因就是 认识不够。认识不够自然就重视不够。放的位置不恰当,关系摆不好……不能只看下游不看中游,更不能说为了救下游,宁可淹关中。这不是辩证的说法。做不好, 上下游都受害怎么办?为什么不从另一面想想?”
本来,若是走错方向;停止就是进步。但中国的决策者们如此深刻而辨证地认识三门峡电站时为时已晚——修建三门峡电站的脚步已无法停止。按照苏联人设计的方 案,三门峡水库正常高水位要达到360米高程(海拔以上的水位高),淹没农田325万亩,库区移民87万人。后经清华大学教授黄万里、水利部青年技术员温 善章等专家多次反对,三门峡水利枢纽终于有了低水位、少淹没、多排沙的设计思路。在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的三门峡水库现场会议上,才制定出了既保留了苏联专 家的意见,又兼顾国情的修正方案:三门峡水库拦河大坝按360米高程设计,汛前高程为335米。
即使是这样,专家们计算出的淹地和移民数字仍然大得惊人:库区要淹没山西省的平陆、永济、芮城和河南省的灵宝、陕县等县(占全库区总受淹面积的百分之二十 左右),移民11万。而陕西省的大荔、朝邑、华阴、潼关等335米高程以下的100多万亩土地也将成为“库区”,库区须迁出移民28。7万余人。须搬迁朝 邑、潼关两个县城和21个乡镇,253个村庄……
在华阴县义升村召开的“积极分子动员大会”上,当这组淹地和移民的数据经冯乡长之口补充出来后,会场上发出了一阵唏嘘和惊叹。
在一片躁动声中,刘柏松缓缓坐下,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后才继续照着笔记本念道:这次库区移民动员的要点是,建设新宁夏,建设大西北。接着,他念了很多关于 黄河祸害下游的事情,并念了三门峡电站修成后的发电量,对工业建设发挥多大作用等等一大串数字。他说:中央已作出修建三门峡电站的决定,三门峡电站修成 后,不仅能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还能保护下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库区移民要放弃狭隘的小农意识,发扬“迁一家,保千家”,“一人迁,万人安”的无私奉 献精神……
几位干部照本宣科的传达虽有些古板,但却在会场上轻而易举地制造出了一种荣誉感。每个与会者都开始没由来地对自己肃然起敬:自己将为黄河下游数以千万人的 生命财产安全而作出牺牲,自己是国家的功臣,自己将在中国经济建设中名垂青史……
人们还沉侵在自我陶醉的激动中,冯乡长又循循善诱,把另一个美好的场景推到了大家眼前:“我们的奉献不是没有回报的,上边讲了,我们迁一家保千家,今后, 下游那些因修建三门峡水库获得利益的‘千家’也会反过来扶持‘一家’搬迁移民的!”讲到这里,乡长激动了起来,他同时高高地伸出双手,然后又将左右手的食 指同时伸出,边用右手的食指压在左手的食指上边动情地说:“大家设想一下,一千家来帮助一家那将会是怎样一个概念啊,一家帮你一元钱是多少!帮你三元又是 多少!帮你五元呢……”
这位高明的诱导者首先陶醉了自己——冯乡长眼里放射出发现阿里巴巴山洞般的狂喜,久久地伸着两根指头也忘了放下,给与会者留下了一个富有感染力的“雕 像”。过了许久,会场里交头接耳的嘈杂声才使他从那个由数字换算出的财富世界里走出。喝一口水后,他接着换算另一笔账,“退后一万步讲,即使没有一千家帮 一家我们也不会吃亏,国家要给我们广大移民‘输血’,按搬迁政策什么都会有专门的搬迁补助。我给大家透透风吧,一棵树赔多少,迁一座坟赔多少,拆一间房赔 多少,上级都是有规定的。上级还有一个对我们移民非常有利的重要规定:在迁移区新恳荒地前3年不能达到安置区同类土地常年产量的,其产量差额部分由国家予 以必要的补偿,并在3年内免交农业税。我可以肯定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搬迁的移民只会越迁越好,越迁越富。安置地的生活绝对不会低于迁出地现在的水 准!”
村大队长李运龙赶紧附和:“肯定会越迁越好,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嘛……”
冯乡长和李运龙等人在作这番宣传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明明知道,眼前这些先遣队员要去的宁夏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他们也知道,1956年,三门 峡水库移民计划中移民补偿费为每人620元,远迁为每人800元,这点钱,除掉干部进行移民工作的办公费和移民的路费就会所剩无几了,还有什么钱去安置移 民?还有什么钱去保证他们能“越迁越好,越迁越富”?还怎样使“安置地的生活绝对不会低于迁出地的水准”?
冯乡长更没有想到,1958年大跃进开始后,过分强调自力更生和人的作用,逐渐降低移民安置补偿标准,1958年减少到每人429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