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电话挂了。
男人坐在树荫下。周围很嘈杂。公共汽车喷著黑烟从他前面呼啸而过。这个,是很重的尾气污染吧,为什麽这样的车子还可以行驶在公路上?几个女孩子穿著吊带装从他前面嘻嘻哈哈地走过,漂亮的阳伞下是美丽的身体。已经是秋天了,只要下一场秋雨,天就会很快地冷下来。女孩子在捡著这一年最後的机会豔丽一下吧。那个叫彭竹的女孩子,也穿吊带装吗?欧鹏会搂著她的腰搂著她的肩吗?一对老夫妻带著他们的小孙女在男人跟前走过。小女孩手里拿著冰激凌,吃得裙子上都是。老夫妻低下头一边给小女孩打扇,一边埋怨著。
男人眨了眨眼睛,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身後的树上好像有知了叫。蝉之所以被叫做知了,是因为它老是知了知了地叫吧。其实并不是那麽一回事。其实叫起来,一点都不是“知了”的音。只是蝉仍然在执著地叫著,在它们短暂的生命的最後一刻,拼命地叫著。
其实应该是知了吧,事前就知道有猫腻吧。不是已经怀疑到欧鹏有女朋友吗?从来敢作敢当的人,做了鸵鸟了。无论对什麽情形都必须了如指掌的人,居然那麽轻易地放过线索。看到喜帖的那一刹那,就好像晴天打了个响雷,自己居然都给震晕了。从来都镇定自若临危不乱的人,突然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手机响了,男人看了看来电显示。欧鹏。铃声,还是那个“给我发短信。”
男人接通电话,那边欧鹏的声音活泼了许多:“嘿哥们,怎麽著,想我啦?我正忙著呢,刚跟县长送东西。”
男人的声音有点发抖:“什麽东西?”
“呃……工作上的东西。”欧鹏的声音带著点调皮:“我说厉剑,闲啊,居然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呃,那个……嘿嘿……”欧鹏的笑声有点下流。
厉剑吞了一下口水,却发现口中焦干。他清了一下喉咙,慢慢地说:“我到市里面办事,顺便来找你吃饭……到了你们单位门口,就拐进去了,想著看你上班是个什麽样子……然後看到一老太太在发喜帖……你的结婚帖子……”
欧鹏发出了吃惊的啊声,那边的呼吸明显地粗重起来。
“你打算什麽时候告诉我你要结婚?哦,不,你打算什麽时候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厉剑咬紧牙关,竭力让声音不透露出自己的悲哀和愤怒。
“啊……”欧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厉剑,如果可能,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你。”
“为什麽?”
“为什麽?很明显啊,原因很明显,我不想要你……走开。”
“那你为什麽又要结婚?”
“为什麽?”欧鹏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刻起来:“你是gay,这个问题,你去问那些结了婚的gay们。估算一下,十个gay里有多少会结婚,有多少会一辈子不结婚!”
“你把我当做什麽?把那个女孩子当做什麽?”厉剑怒火在逐渐取代悲哀。
“我?我把你当做情人,把那个女孩子当做老婆。”欧鹏的声音也在提高:“或者,你呢,你认为我该怎麽做?把一切都放弃掉,所有的一切,跟你在一起,然後,一辈子不结婚,等到什麽时候你他妈的……”欧鹏猛地闭上了嘴。
厉剑心中的悲哀又慢慢地挤走了怒火:“怎麽可以这样?你怎麽能够这样?”
“我能够。”欧鹏轻轻的说:“我就这样做了。因为我必须结婚,同时又因为,我,我他妈的……我操……我爱你。”
这三个字,居然在这种时候冒了出来。
厉剑摇摇头:“你在胡说。我们……到此为止吧。”厉剑挂上电话。只能结束。只是这秋燥的骄阳下,厉剑感到了一股寒意。
电话那头,欧鹏的眼泪夺眶而出。
38
早晨五点半,厉剑起床。踢开被子,去厕所,回到床上,做仰卧两头起两百个。下床,俯卧撑两百个。
整理床铺,刷牙。
外头起床铃响起。此时,厉剑已经穿好迷彩服,站在操场,和其他教官一起等候著学员的到来。
六点一刻,全体学员到齐。出发,越野跑来回五公里。
六点四十五,欧鹏被手机的铃声唤起。他睁开眼睛,在床上又赖了五分锺,起床,刷牙洗脸穿好制服,到客厅,欧妈已经给他准备了早餐。碱面,青椒炒牛肉的码子,还卧了个煎鸡蛋。欧鹏喜欢吃煎得很老的蛋。小时候他给这种鸡蛋起名叫牛眼睛蛋。这种说法在欧家,一直延续到现在。
吃完饭,一边跟欧爸欧妈唠嗑,一边收拾他的电脑包。因为最近开会用电脑的机会比较多,他已经不再用那个用了三四年的金利来公文包了。手提不大,很轻,电脑包已经足够容纳七七八八的东西。
七点三十,欧鹏开著他的凯美瑞出发去单位,八点差几分的时候到了单位。单位门口很热闹。最近领导在查考勤,各种年龄的男女职员都匆匆忙忙地跑进大门,有的手中还拿著包点,有的,打算领导查完岗之後再出去吃东西。
八点,厉剑和教官以及学员在食堂里吃早饭。这一天是肉包子加绿豆粥。厉剑慢慢地吃著,抬头看到了堂弟厉有为和老乡王贵田。这俩人上期没能合格地走出去。其实是厉有为还不够合格,王贵田纯属在这儿陪读。学费,这俩人仍然没有交,厉剑垫付了。王贵田说没有找到合意的工作,其实他是担心厉有为在这边受欺负。倒不是怕学员们欺负他,怕的是厉有为的堂兄太过严厉。严格的讲,厉有为还是很有进步的,只是底子太差,反应力不够。不过那家夥读书还算厉害,厉剑就让他仍然留下,跟著财会一起学财务,读自考什麽的。王贵田对读书没有兴趣,但是对厉剑的经常性神秘失踪特别在意,也磨磨唧唧地提出要求想要跟厉剑一起干活。特别任务自然不能派他的,一般的保镖活中的打杂工作,他倒是游刃有余。
这让厉剑不得不想起欧鹏所说的关系网。如果没有厉剑在这儿,他堂弟厉有为能够做什麽呢?在餐馆里洗碗,端盘子,或者去环保部门找个临时工作扫大街,或者去工地当小工……厉有为的身子骨,恐怕还不足以让他支撑下去。如果碰到无良老板,也许一年的活就白干。
而如果没有崔大校或者崔仁明,厉剑此刻又在什麽地方呢?他当然能够找到工作。即使不依靠任何人帮忙,他也能找到工作的。只是,那将会是跟现在截然不同的工作。他将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他将不得不把理想和信念搁置脑後。
八点一十,欧鹏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跟对面的老太太副手聊了两句,开始看上级下发的资料或者是下面各区送来的文件。
文件和会议,是公务员躲不开绕不去的两样东西。当然还有其他的,应酬和检查。欧鹏有时候会分不清哪个更重要,哪个可以先放在一边。不过一般情况下,对於他而言,搞关系比做好工作更重要。他父母就是公务员,做了一辈子,他自己当公务员後也有七八年了,看到的听说过的太多太多,工作做得好,不一定能够往上爬,有时候反而会得罪人,而得罪了人,不管那人是小人还是君子,基本上仕途就多了障碍,也许不是一个,而是更多,因为得罪的那个人,也有著非同寻常的关系网。
织网,欧鹏很有耐心,也不乏兴趣。只是有时候,也会无聊,或者烦躁。
九点,保全学校开始上文化课。他们专门请了不同学校的教师给学员们讲课,讲各种各样的与他们将来的工作切实相关的法律法律知识。还有文化素养课,这个,是他们零零总总加上来的,主要是历史和地理。还有口头表达课。给学员设定一个场景,让他们结对进行交流训练。比方说业主是个刁蛮的小子,给物业保安找麻烦。或者来了个疑似小偷,被保安捉住。或者如果是进了保全公司押运钞车,如果来了个不听指挥的路人该怎麽办。
最早,厉剑他们是没有开这些乱七八糟的课程的。最多的,还是体能训练。不过有一次跟欧鹏胡混之後,欧鹏说现在保安,要不呆头呆脑不会沟通,要不恶声恶气把自己当打手,“你那儿出去的,也是这样的人吗?”
厉剑愣了一下。他不大关心学员们找到工作後的表现,那个跟他没有太大的关系。欧鹏当时捏著厉剑的胳膊肘戳他的麻经,嘻嘻地笑著说,如果你那儿出去的家夥也有前程的话,招生就容易多了,工作也比较好找啊。厉剑为难,说怎麽著他们也只是保全学校,能够教他们些什麽呢?
欧鹏当时怎麽说?他只是哈哈大笑,说教知识什麽的,都是摆看的。主要教他们怎麽自学吧。其实我们读大学好多东西都没用。不过我有个老师说过,天底下就没有无用的知识。所谓见多识广,思路开阔,就能够自己找自己的路。现在大学学了有什麽用?毕业了,工作和专业不搭界的,多的是。但是大学,其实还是有用的。看了那麽多书,背了那麽多东西,就算是用不上,也可以充门面,给人一种气质。
欧鹏在厉剑身上磨蹭著,很满足地教训著厉剑:“起码要什麽,就能知道该怎麽去找。知道些历史知识,在小区的保安就可以跟退休的老头子摆龙门阵,小子如果犯了什麽错,跟他要好的小区居民就会帮他说话。物业跟小区有了什麽矛盾,这样的小子出马,是不是好说话些?看在我的面子上,这句话,得有面子的人说才行。而面子,怎麽挣……”
这一天来讲课的是一位花架子老师。厉剑是这麽认为的。上课的内容是为什麽中国会流行武侠小说。很好玩。很无用。很胡说八道。这个是厉剑的看法。但是学员们听得很来劲。好玩,太好玩了。就算是下了课,学员们也围在老师身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反驳老师的观点,或者是附和。厉剑听他们说金庸说古龙说好多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