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付出了四年,她又何尝不是?
她付出的那些,回报又在哪里?
文理科的通知书差不多是前后脚寄到家的,接完娟娟的报喜电话,普华就跑到爸爸房里,从衣柜下压的报纸包里抽出几张存折。家里的存款勉强可以交三年的学费,念到第四年形同把积蓄掏空了。她抱来自己的存钱罐,都倒空了,也不过是几百块。从报志愿开始,普华一直为学费忧心,最终选择师范也是补助多学费低,能够减少爸爸的负担。她坐在床上,没时间为过去流泪,必须早早为将来打算。
晚些时候娟娟的电话又来了,施永道果然被北大录取了,普华悬了几周的心终于可以放下,说是为他高兴,也不免歉疚,还有些伤感。
隔天,普华去书店打工,一出小区就从自行车上跳下来。
施永道正推着车站在对街,立在烈日下暴晒。他变黑了,头发长了,也胖了些,但眼里除了冰冷,只剩下一种令她胆战心惊的平静。她见过他的顽劣,气馁,霸道,无奈,但是她从没见过他像个路人。
她推车走过去,他跨上车向路口骑,骑出一段距离,停在那里等她。
“走吧,陪我回学校拿点东西。”
她不能拒绝,这也许,是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路上,她安静得跟在他后面骑车,他们没有交谈,像两个陌生人。她唯一有过的念头是他不要做傻事,至于他要对她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可以承受。
要来的总要来,躲也躲不过,只是她没想到,会来的这样早这样突然。
到了学校,他用链锁把两辆车的后轮一起锁在车棚的栏杆上,先去兴趣小组活动室拿了得奖的航模作品,然后上了顶楼。
她没有多问,一路跟着他,难得表现的这么配合。
“坐这吧,上面太晒。”
他在拐角楼梯上找了个阴凉让她坐下,自己则跳下台阶在平台上席地而坐,能面对着她。
“我先说,我说完了你再说。”他扫了头发上的汗,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报道卡,北大生化,我是理科班最高分,说到做到了!”
他展开信封给她看,指着上面的字,“我的名字,专业,我想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应该差不多,不知道你那张是不是就是改改名字和专业,我是三号报道。”交代完,他把信封折起来拍在地上,目光转而犀利,向她伸出手,“现在轮到你了,你的北大中文系呢?拿来给我看看!”
普华面无表情把腿蜷回台阶上,抱着膝,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地上的纸被风吹着,她怕风再大会把它吹走,想走过去帮他捡起来。她一直以来考虑的是他的前程,有没有她,他都应该拥有最美好的未来。
“叶普华,我问你,你的北大中文呢?”他苦笑着,嘴角抽搐,看起来变了一个人,“说话啊?”
她的视线从地上转到他脸上,然后飘到自己膝上下意识的揉,四年前摔的伤疤又疼了,疼到她心里,为他不值。
“我问你呢!”他一定要个答案,抓起地上的报道卡,作势要揉烂,“说啊!”
她猛地站起来,在台阶上晃了晃,扶着护栏才稳住自己。
“别撕!我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没报北大……”
她的坦诚在他意料之内,这时候,谎言还有什么意义?他有些不懂她了,她明明说了会和他考到一起,她也答应他了,让他拥抱,亲吻,为什么却用这个骗他?
“是……改了吗?”他走近她,冷漠开始松动,但她下面的话马上打消了他一丝一毫给予的理解。
“不是改了……是我根本……没报过。”
果然,只有他是傻瓜。他无话可说,整个人为之奋斗,为之努力,为之不顾一切的东西,现在都空了,像她一样,只是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他想也不想抓起地上的航模甩了出去扔到楼下。摔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为了参赛那个模型耗了平时三四倍的时间,从设计到寻找零件,他精雕细琢,如同对她的感情,现在却摔得粉碎。
“你是不是……从来就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他背对着她走到楼梯边,周身包裹着冷漠。
“我只是……不想去北大。”她木讷的说完,颓然坐回台阶上。
在他们彼此认识的四年里,他第一次意识到她近在咫尺,又是那么遥不可及。不是两片树叶间的距离,是海底和天空,是鱼和飞鸟。他再试图努力也无法达到她的心,也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心。
“为什么?”他转过身,捡起地上的报道卡装回信封里,等着她的答案。
她低下头,再一次令他失望地选择了沉默,似乎四年里,她做的最多的就是沉默,最彻底的也是沉默,无论他怎么做,做多好,她也不愿意把心里的话告诉他。
走到她跟前,他蹲下来,把她习惯别起来的一缕头发放下来,拿走了那枚黑卡子。
她抬起头,由衷的对他说:“对不起……”
但他只是叹了口气,极度失望的望着掌心里的卡子,退开说:“算了吧……叶普华……”
他站了站,走掉了。欣长的背影在拐角一闪而过,从她眼前彻底消失,没有再告别。
她独坐在台阶上,把脸埋进膝盖,试着习惯这样微微疼痛的平静。
她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从正午他离开到傍晚落日带走了最后一点余晖。
她的心脏跳了588下。
再见了,叶普华,她想象着他的声音。
再见了,施永道……
这之后的一年,普华再没见过他。
第五章现实中的普华——28岁
5…1
太久不曾和永道讲话,听到那声“嗯”,普华悬紧的心终于放下几分。她猜测过他身在哪里过得如何,打电话前也思索过如何即时抽身,但听到他咳嗽还是忍不住问,“你……还好吧?”
永道很低的“嗯”了一声,被一阵咳嗽打断,他略显狼狈的调整着呼吸,好半天没再说话。普华几乎可以想象出他此时的样子。他从不属于会照顾自己的人,大而化之的生活习惯,生病时连准时喝水吃药会忘记。
“你……没事吧?”普华心情复杂,倚在阳台上。黯淡阴晦的天色无形中加剧了她心里的矛盾。理智告诉她不要关心他,任他自生自灭好了,可多年的情分又令她无法不担心。她很想拿出“裘因不管你了?”这样的话气气他,可又说不出口。
“有事吗?”他沙哑的问,听上去有几分冷漠。
普华握着发烫的手机贴在耳边,深吸口气说:“永博……让你尽快给家里打电话,你爸爸妈妈那里……”
“知道了……”永道粗嘎的打断她下面的话,“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你……”他的态度让她气结。
“你告诉我哥,让他少管我的事……不,你压根就不用理他,我自己可以解决。”永道又使出一贯处理问题的方式,语气里透出不耐烦,还有些粗暴,“这些你别管!”
“可我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了……”普华开始后悔打了那通电话,更后悔在这种情况下让永道知道。这算什么呢?他另娶了别人家里还不知道,出了事情她一厢情愿的为他担忧。想到与永博聚会时他说过的话以及之后的无礼,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不应该的错误,与他僵滞在任何一个问题上都没有必要。
“算了……当我没有说过。”她准备按挂机键,却听到永道在另一端问了一句:“你没告诉他们吧?”
她不太清楚他具体指的什么,也没有回答,按下了红色的按钮。
走回客厅普华席地而坐抱着膝,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大却一点看不进去。手机就放在脚边,改成静音之后,屏幕开始疯狂的闪亮,那个陌生的号码又打回来,她没有接听,等着拨叫结束,然后屏幕再次亮起来。
到底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突然改变态度,很介意她到底有没有与父母讲过?想想,也就只有离婚再婚这一种可能。
很快,房里的座机也响了起来,铃声冲破了电视里人物的对白,搅乱了普华一再试图平复的心情。她索性连电话线都拔掉,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换上《老友记》的影碟随便播了一集。
她重温着故事情节,不断告诫自己,真正要做的不是关心施永道,而该像娟娟说的那样忘掉他,忘掉过去。
第二天上班,脸上有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普华用了很长时间给永博写了一封邮件,解释她所了解到的情况。她很想把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一并讲清,以永博为突破口让施家可以清楚目前的状况,但顾念到永道时下的处境以及永博的立场身份,普华还是把写到一半的邮件存在草稿箱里放弃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成了一个容易放弃的人。也或者是还忌讳什么?过去的诸多细节,连对娟娟这样的朋友她都讳莫如深,更何况,现在需要面对的是施家二老和永博。
似乎看出普华整个上午都心事重重,吃完中饭从食堂回来,刘燕有意无意问起:“小叶,最近脸色老不好,是不是怀孕了?”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问题,却着实吓到了普华,她除了一连否认,回到办公桌前都会有意无意把自己藏在显示器后面,不想与任何人交流。
但女人的观察力是惊人的,也是可怕的,刘燕的旁敲侧击像是很难设防的小陷阱,下午她又问起衣服,饮食,甚至是夫妻间很私密的事,一副已婚女人的架势,毫无顾忌。普华吃力的躲避着,挨到下班第一个离开了编辑部。
她当然不可能让外人知道她的家事,走去坐车,她还惦记着存在草稿箱里的那封邮件。想到认识十几年的施家兄弟,如果离婚和再婚的事瞒不住了,势必将有一场惊涛骇浪等着她。
那晚电话联系之后,永道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永博几乎每天一封Email跟进事情的进展,普华含糊应付了前两次,到第三次就很怕引起他的怀疑,连邮件都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