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永道,在短短一年间成熟了很多,也许是经历了太多事情,看上去像是三十出头,眉心的纹路没有表情时依然很清晰,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任性执拗的男孩。几个月不见,他又理成很短的板寸,鬓角有一道特意剃出的发线,像个刚刚退伍的军人,很硬朗。
她抬起头平静的注视着他,也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平静。
他取了纸巾垫在化水的玻璃杯下,纸巾很快被冰水浸透了,皱成几道柔软的起伏,像他隆起的眉心。擦掉手上的水,他沉闷地开口问:“肋骨下面还疼吗?都好了吗?”
普华下意识把手交握在胸前,几个月前的疼痛一闪而过,好像每次的抽痛只是提醒她曾经发生过的事。
她可以说得很严重,但那并不是她需要的,所以她平淡的回答:“已经不疼了。”
“又回医院照过片子吗,完全长好了?”他还是对她的伤不太放心。
她敛下睫毛,不太情愿告诉他。
“去了吗?”
“没有。”
“为什么?”他皱了皱眉,表情严肃起来。
“因为不想去。”她说得很负气,之后侧过头望着外面的庭院不再理他。
他同她一道望向那里,天黑了,夜色下的庭院很美,竟像是特别筹划好的一幅画。尹程,纪安永,高超峰带着他们的妻子女友围坐一起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大家还是当年相熟的朋友,除了年纪增长以外,没有任何改变。
而他们两个,早已物是人非。
普华看得出了神,明明知道自己不再属于那个圈子,又免不了失落,无可奈何。转回身坐好,她偎在沙发靠垫中,完全像个局外人。
“这儿太吵了,我们出去坐坐。”他注意到周围嘈杂的环境,“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
她没有动,微微扬起下巴,茫然地问:“说什么?裘因吗?”
他听到那个名字身子一震,要去拿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遂又握成拳。
普华依然靠着,坐累了,走回吧台给自己点了杯泡沫香槟,也不为庆祝什么,只是很需要一杯酒。
酒保为她换了杯子,修长的玻璃杯身,衬着香槟圆润的色泽,才送到嘴边,被他接了过去。
“别喝酒!”他按住她的手,端起杯子一仰而尽。
她没有争,任他喝了。放开手转身离开,也不清楚要去哪。他又追上来抓住她的手,表情中流露出一丝痛苦,甚至是哀求。
“我们……谈谈好吗?”
“谈什么?”她毫不示弱的回过头。
“有些事情……我要和你说。”
“关于裘因?”她还是不放弃那两个字,从听到那两个女人的交谈以后,她脑子里想的一直是这个名字。注意到他嘴角不自然的抽动,她心里……竟然有一点快意。
“嗯。”这次他很坦率地承认了,拉起她往外走,她没再拒绝,该来的总要来,不是吗?
经过K歌的房间,出了包间,她抽出自己的手,跟在他后面。
走廊里安静了许多,他一路穿过自助餐的休息区,在小包间的环廊随便推开一个空置的房间。
站在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他在背后反手关了门,按了墙上的服务键。
服务员送来了茶水和小食,摆在他们中间的茶几上。他倒了两杯凉茶,一杯给她,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虞世南……在北京有人!”他把杯子送过去,很平静地陈述完一个事实。
她没有作声,也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好像他所提到的虞世南根本与她没有关系。
“你听懂我说的了吗!”他显然对她的平静不太理解,“他在北京,有女人!”
她觉得他的话很可笑,反问他:“那又怎么样?!”
这次,换他哑然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难道……你知道他……”他不太确定该不该说下去,但很快被她打断。
“我不想知道任何虞世南的事,你是专门来和我说他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不可能对你认真……他……”他还在试图解释,她却她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自嘲,“认真?那你呢?你会认真吗?”
坐在吧台后面听到的对话历历在目,让她想起一年前接到的那通电话,心里柔软的角落变得坚硬起来。
“你不是要说裘因吗?”她把话题硬生生拐了回来,“不是要谈她吗?你说吧……”
他一下没了主意,有些束手无策,手在裤腿上抹了几下,但额头还是出汗了,让那道纹路显得更加清晰。
普华直直望着永道额上的汗,眼角酸的发疼,手里的纸巾揉成了皱皱的一团,在衣摆上捻来捻去。
“还是……你等着我问你?”她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与他隔开最远的距离,“你们结婚了吗!为什么结婚!裘因现在在哪?你为什么不带她来?为什么多半年了,超峰还在叫我大嫂?为什么,永博从没有见过她,大家还以为我和你在一起!”她停不下来,咬紧嘴唇,“施永道,什么是认真?婚姻难道是儿戏吗?!也可以是真的?假的?你告诉我虞世南不会和我认真,那你和我认真了吗?认真过吗?!还是你对裘因认真了?比对我更认真?!”
他紧张地不知道如何解释,额头凝的汗越来越多。
她却想笑。
一切的欲盖弥彰,讳莫如深,如今终于大白于天下。
“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去年夏天?秋天?还是元旦?春节?在哪结婚的?请了谁?你们见过谁?”她从来没有如此的气他恨他,甚至比那个晚上对他还要失望,“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有结婚!”
她的声音像是一连串梦呓,已经听不出是她颤地完全变了调。
“你们……你和裘因……你……”
他垂下头埋进手掌里,狠狠揪着发根,用力的手背上绷出了几道青筋。
“你说啊?”她停不下来,想起娟娟说的,海英说的,和每个人在她面前说过的话,痛彻心扉。从一年前那个中午开始,她的生活天翻地覆,而这一切,竟然建立在他的一个谎言之上。
“你坚持要陪我去看爸爸……你让我和永博吃那顿饭……你用我的生日做密码……你为我写的信大发雷霆……你冲到家里来……你……”她咬着嘴唇说不下去,突然哽住了。
当所有的人都在重复着他再婚的事实时,他却躲在角落里,享受着她惊慌失措。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傻子,就是她自己,她从来被他操纵,操纵是快乐,也操纵着悲伤。
“你让大家都来骗我是吗?海英?或者连娟娟也是?!”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对周围的人再也不敢相信。
“没有,不是她们,她们不知道……”他终于站了起来,摆脱了虚伪的谎言和伪装,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这些都是我的主意……我只告诉过尹程……和超峰……”
“还有谁?还有什么是假的?或者……所有都是假的?”她闭上眼睛,心灰意冷。
“没有别人了……安永……可能也知道……”
她听后瘫软地坐了下去,手脚冰冷无法动弹,只剩下大脑在勉强运转。
原来这就是施永道的处心积虑,从中学时开始,他设了一个完美的陷阱,等着她跳下去,然后好绑缚她的一生。
她撑着太阳穴弯下身,克制着不让自己吐出来。
十五年前,她撞翻了一辆自行车认识了他们四个好朋友,如今,他们联手在她面前演了一出戏,串通了她的好朋友,一起来骗她。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抓开门要离开,他冲上来,从背后抱住她。
“你听我说……”
“我不听!”她推开他,一步步后退,“你们……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不说话,表情变得扭曲灰败。
“到底是哪个?”她抱着头,几乎要哭出来,“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
他别无选择,追过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你听我说……我和她……我们……她去了美国……我签字只是为了她去……”
她根本不接受这样的解释,捂着耳朵离开包间奔下扶梯,在大堂与迎面来的人擦肩而过,匆匆跑进雨里。
泰戈尔那首诗是错的,她与他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不是爱到痴迷,不能说爱你;不是想你痛彻心脾,只能深埋心底;也不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因为他们从未真正了解彼此,倾心相爱,只不过是进行了一场持续了十五年以无疾而终收场的追逐游戏。
雨水打到眼角,混着她的眼泪。
他追了上来,用西装搭在她头上遮雨。但她不肯,拨开他的手,任雨水打在脸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跑。脸上的水流进脖子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你站住!听我说!”他好不容易把她从马路上拉回人行道,扭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别走,听我说!”
“说什么!我不听!”她冲他嚷,捶他,打他,咬他,又被他抱住。
“普华!”他沉痛地喊着她的名字,固执地把抱在怀里,紧得几乎要折断她的腰。
“我就是不听!”她近乎绝望的一连串喊了无数次“我不听”,盖过他的恳求,直到嗓子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普华!”他怕弄疼她,终于放松了力道,她却重重跺在他脚上,挣脱他的手跑向对街,拉开路边停靠的出租车钻进去。
他追过来,试着从外面打开车门,敲着玻璃不停对她和司机喊话。雨水漫流在他脸上,好像也是眼泪。但她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只想远远离开他,再也不要见面。
握紧车门,她哭着报上了地址,恳求司机开车。
车终于开动了,他锲而不舍的在后面追赶,直到车子驶上大路,远远把他甩开。
她倒在椅子上,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明明知道他在车后,却不肯回头。
……
7…9
回到天津,普华第一时间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