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吴琪伟屡屡给科里露脸,蒋科长自然对他青睐有加。他的习美室,在一楼占了两间房,墙上挂满历届培训班结业时学生创作的精品。和荣誉室一样,习美室也是上级或客人检查、参观时必到的地方之一。
只有当吴琪伟一个人置身于静静的习美室的时候,他的思维才能展开翱翔的翅膀。他深知,不管你有罪无罪,罪重罪轻;更不管你以前是官员学者艺人工人农民,还是地痞小偷毒贩杀人犯,只要进到这里面,屈就和服从将决定你的命运。服刑的路上布满陷阱,陷阱之后才是自由。而包羞忍辱,则是通往自由唯一的桥梁。既然黑夜昭示了泯灭,那么自己就只能美化泯灭。他觉得,经过一连串的司法程序之后投进监狱,已经是一块烧制成型的炭块,从内到外都黑透了。在这里,深厚的文化素养,高贵的灵魂,桀傲不驯的性格,都必须屈膝向强权、专制和苦难膜拜。就像奴隶在奴隶主面前一样。
在监狱这种环境之中,活得滋润,活得洒脱,活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人,往往是那些形形色色,名副其实的社会渣滓。
那天我正在小图书室整理图书,吴干事进来,说:“去领料,从今天起每天下午到大图书室干活。一天三百个个。”我随即去保管员代盘营处领料。这批活儿是“铜扣”,做成一个成品,需要两道工序:先把一个小弹簧卡到月牙板上,装进外壳;用缠了胶布的小钳子夹住口。要求外壳上不能有压痕,月牙板在壳里灵活有弹性。代盘营在北京犯抢劫罪,判无期徒刑后押回河南服刑。这家伙在警官面前奴性十足,在犯人面前凶恶异常。发料时,不管老弱病残,一概按定额秤量发活。王法高举着残指,他连眼皮也不抬,说:“你只要嘴里还有口气儿‘忽搭’着,你就得干,少一个也不行!”
这时代盘营跑到习美室,喊:“吴琪伟,过来领料!都领完了,谁光等你一个?”
吴琪伟两手粉笔灰,正在忙着作画,说:“画完就去领!”
“你现在就得领!我还有我的事!”
“这幅画是科长吩咐下来的,中午就要交,耽误了你负责?”
代盘营扭头走了,去向倪副科长汇报:“我去喊吴琪伟领活儿,他不领,说科长叫他画画。耽误了谁负责?叫他干活得由科长通知。”
倪副科长大怒,说:“去告诉他马上领活,再说二话我马上摆治他!原话学给他!”
一会儿代盘营又回来:“他说这幅画不画完,谁说也不行,除非科长亲自去说这幅画不用画了!”
“好,你去吧!”
代盘营笑不嗤儿地走了,心里说:“孩子乖,不怕你傲,一会儿就要你的油!”
中午打完饭,吴琪伟端到习美室,刚吃了两口,倪副科长进来了,板着脸问:“站起来!谁叫你在这儿吃饭?背背《规范》第十一条!”
吴琪伟站起来,脸红脖子粗,背不出来。
“什么叫‘在规定的时间、地点有序就餐’?你有什么特权自己单独吃饭?谁批准你的?按罪犯考核实施细则,罚你四分,取消全年一切奖励!”
下午通报就出来了,吴琪伟找科长诉苦,科长反倒把他数落一顿。吴琪伟只好去领了料,到大图书室干了起来。
代盘营坐在椅子上,抱着膀子一个劲地冷笑。
服从,是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的金科玉律。为了能活着并且健康地走出去,一切都要忍受。要忍受警察的气,也要忍受劳改中“小人”的气。吴琪伟看不透这一点,稍逊圆通,所以这回吃了大亏。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吴琪伟正在自叹晦气,漫画风波又把他卷了进去。因为是第二署名,也随着小报室的人一起被叫到刑罚执行科。几个人低着头站成一排。等着挨训。
刑罚执行科翁科长声色俱厉地问:“漫画看过了没有?”
赵金殿以前在部队里是个上校,年龄已五十出头,自己又是组长,只好硬着头皮说:“看过了。”
“你说,这幅漫画是什么意思?”
“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有问题为什么不报告?还让登出来?你是什么用意?要达到什么政治目的?”
赵金殿不敢说话了。
“你们!你们都看过没有?”
都回答:“没看过。”
翁科长拿出一卷报纸,往桌上一摔:“每人一份,给我看十分钟!”
看着表,从队尾边军威开始问:“你!你说,这幅漫画是什么意思?”
边军威说:“我看不懂。”
翁科长大怒,一拍桌子:“你看不懂?你大专文化连幅漫画都看不懂?你是干什么吃的?你怎么进的小报室?站一边去!”又指着翟菲菲:“你!说!”
翟菲菲咕哝着说:“俺俩虽说在小报室,只是跑腿办杂事,登什么俺俩啥都不知道……”
桌子又“啪”地一响:“滑头!你是想推脱责任不是?告诉你脱不了干系!你俩叫什么名字?”科长掏出笔在记事本上记了,两个人心里打起鼓来:减刑必须要经过刑罚执行科,以后要有麻烦了。
翁科长一指翟菲菲,“站过去!”又指着李俊伟,“你!”
李俊伟刚站出来,翁科长手机响了,只听见一个女声厉声喝道:“几点了?告诉你家里有客,客人已经到了,你还在哪儿挺尸?”
翁科长的腰马上弯了,小声说:“正处理事儿,马上回去。”
电话里又吼道:“有啥屁事儿,马上给我回来,顺便到市儿上买点菜!”
“好,好,好!”
手机一关,科长的腰马上挺起,一脸冰霜,抓出一个档案袋“叭”地一声摔在桌子上:“第三署名夏国伟,经狱考评办研究,一致同意取消这次减刑资格。问题已经定性,是严重的!告诉你们,回去好好考虑,明天上午八点还到这儿,不给我交待出政治目的,我饶不了你们!走!”
回到监舍,吴琪伟忐忑不安。田渊博看着他焦虑的样子,说:“每临大事有静气,慌什么?”吴琪伟道:“你还不知道刑罚执行科的厉害,减刑时经过他那一关,说给你抠下来就抠下来了,这个事情不弄个清楚看来是不会拉倒的。咱一个劳改,担不得病呀!夏国伟的刑已被抠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也署了个名,这还不知要弄到什么程度哩!”
田渊博尖着嗓儿笑道:“我的看法与你不同,这是一件好事,这么一闹腾,小报的知名度就提高了,会有更多的人关注小报,关注这幅漫画。说不定,你老吴会因此而成为‘名人’呢!”
吴琪伟气得说不出话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十足的幸灾乐祸。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此事好像有什么“背景材料”,而田渊博,也怀有个人目的。
当晚同室的人,发出香甜的酣声。但小报室的人,却在床上翻起了烧饼。今晚值班的是李警官,吴琪伟把自己的情况汇报了,要求给家里打个电话。李警官不吭气就出去了。吴琪伟马上拨通弟弟的电话,让赶紧“活动活动”。
第二天,一行八人,各怀鬼胎,七点五十分就老老实实站在走廊上等着。科长一到,开了门,吴琪伟慌着拿起抹布擦桌子。科长训斥道:“谁叫你擦桌子了?献什么殷勤?站过去!”几个人排成一排低着头。
科长说:“第一、第二署名站出来!”
李俊伟、吴琪伟上前一步。
翁科长指指吴琪伟说:“你粉笔画在狱内有点虚名,墙里开花墙外香,全省都知道你,可不知道你还是一幅反动漫画的作者。你说,政治目的是啥?”
吴琪伟脸红着,不住地摸眼镜,头上出了汗。“翁科长,说实话,当时我只是想占个小便宜,署个名儿挣个零点五分,对漫画的内容确实没有仔细推敲,谁料想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他又上前几小步,点头哈腰地小声说:“翁科长,你和我弟弟是同学,有时间和我弟弟见个面儿,这回你高抬贵手……”
“站好!干什么?粘粘乎乎。嘀嘀咕咕,一看就是个社会油子!你少来这一套!贴着墙站过去,站直!”
吴琪伟直溜溜地贴墙站着,动也不敢动了。
“你说!”
李俊伟哼哼唧唧:“这画儿我署个名儿,也是想占个小便宜,谁知道里面有这么严重的问题。我只是个美术编辑,最后还要由组长把关,对这幅画也没有细审……”
“滑头!”科长大喝,又一想,指着赵金殿:“你说,你怎么把的关?”
听李俊伟说“最后要由组长把关,”赵金殿就一肚子火,到这时候了,你把责任往我身上推,用心太险恶了!想不到这个生着一张苹果脸,一笑呲出俩虎牙的小白脸,原来却是个白眼狼!因说道:“我是组长,可是整天忙于事务,政治嗅觉不灵敏,辜负了政府的信任。总想着各版有各版的分工,最后还要由政府(指教育科宣传干事)把关。谁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戳了这么大的窟窿。我很痛心。我请求政府给我处分。可是,我只能负把关不严的责任,我不知道这株大毒草炮制出笼的内幕。而作为美术编辑,具体负责漫画苑。本人又是第一作者,得了奖分,既是直接受益者,又是直接责任者……”
李俊伟此刻苹果脸通红,像胭脂虎一样咆哮道:“你才是直接责任者!”
“住口!你叫唤啥?让你说话了吗?想遮盖住是不是?贴墙站过去!”
科长想,李俊伟拚命推,目的直白浅显,太露骨;而“上校”到底在宦海沉浮多年,一方面把责任上推,“最后由政府把关”;一方面下卸,有“直接受益者和责任者”;中间还有自己的高姿态,主动请求处分。真是“天塌有大个,过河有矬子”。自己浮在中间,左右逢源。可是你犯在我的手上,照样饶不了你!因说道:“现在不是在官场周旋,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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