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婉站在医院前的十字路口,“扑哧”笑了出来。追求虚荣的人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京惠,而是慧婉自己亦未可知。路过电话亭,她突然想到是不是该给京惠打个电话,但此时信号灯正巧变成了绿色,她不想再多等上一会儿。天气如此闷湿,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那个少女在哭泣(7)
随着时间的流逝,慧婉和英善再没有遇到过“那样”的男人,各自都顺利地结了婚。京惠最终和他分了手,此后又尝试过几段恋情。再后来她成了电视台播音员,以端庄的仪态频频出现在电视节目上。美貌之于她,可谓一种有利的资本。面孔娇小而圆润,双眸水灵而有神,一对迷人的双眼皮,加之无可挑剔的鼻唇部位的线条,使得聚光灯下的京惠格外闪耀。
再与几个男人交往过后,京惠仿佛重新找回了那时候的自信。
某一天,似乎是在英善那间颇为简陋的新婚喜房里,凉风刺得背脊发冷,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这时候京惠突然说道:
“英善啊,结婚也是一种生活而已……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为什么总是要你一个人辛苦……”
英善的睫毛微微颤抖了起来,手不住地摩挲着出版社的翻译稿件。为了凑齐和丈夫出国留学的费用,她一直辛苦地打着零工。由于家里的反对,英善几乎没有像样的嫁妆,仅有的几件也只是随意堆在房内的一角,整个婚房既拥挤又简陋。在这种情况下,慧婉或许同样会说出京惠那样的话亦未可知。虽然英善的丈夫充满才华和魅力,但他不仅无法给予英善幸福的婚姻,反而还让英善付出更多。而英善竟也心甘情愿地为此赌上了自己的人生。套用结了婚的朋友最近常抱怨的一句话,这一切都是“因为爱那个家伙惹的”。
“京惠啊,等十年以后我们再说这样的话。也许那时候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说了。”
英善的语气好像从未这般坚定。在赚够了留学费用之后,英善和丈夫终于前往国外,开始了追逐电影的旅程。
然而,打工永远像是英善的分内事,甚至当丈夫因参与学生运动而被投入监狱那次,也是英善打工为他交的保释金。慧婉曾经说过,对这样的英善失望至极。某天,她收到了英善寄来的信,看后令她产生一种莫名的压抑,信的内容大体上是说自己糊里糊涂就休了学,在替当地的韩国夫妇照看孩子。那一刻,慧婉预感英善可能再也无法完成自己的学业了。而结果也证实了她的想法,英善重复了大部分留学生夫妇都经历的那条路——有一方再也没有完成学业。
尔后,他们回国了。丈夫执导的几部电影接二连三地得到票房和评论界的一致认可,大获成功,而英善却默默无闻。
为了庆祝英善丈夫在韩国的首次成功,几个人来到酒吧,点了啤酒。这时候慧婉问道:
“那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我么?是啊,到底该做什么好呢?我妈每次见到我总说‘我可不给你看孩子’。而婆婆现在也带着大哥家的两个孩子,大嫂因为工作没有时间照看他们……可要是把孩子给别人管,我又不放心。”
“那干脆在家写点东西好了。”
“在你之前,我就已经和他提过了。应该可以写写剧本,那样的话就算有了孩子也没多大关系……如果真有了孩子,恐怕也就去不了拍摄现场了。”
“英善啊,有了孩子,还想有自己的空间,这样的事情是不存在的。”
慧婉沮丧地回答道。生完孩子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
事实上,慧婉也曾想过,与其在拍摄现场风餐露宿,在家中写作或许对英善而言更为适合。然而后来当她得知英善生下第二胎时,也就再没有提及自己的想法。因为纵然提了,又能改变什么呢?慧婉清楚,要抚养两个孩子的英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自己的“空间”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那个少女在哭泣(8)
慧婉在咖啡馆前的电话亭里给京惠打了个电话。
“是我,刚去了趟医院。”
“噢,去医院了啊?产妇母子都平安吧?”
京惠的回答全然不着边际。慧婉迟疑片刻,向另一头问道:
“是我啊,慧婉。我刚去医院看英善了……”
“是嘛,母子平安就好。今天小姑子来了,所以没去。记得帮我道喜,下次我再去看她们。有空再聊。”
电话的另一头先挂断了。听上去像是婆家那边来了什么人。没有经历太多波折,京惠凭借自己的美貌和电视台主持人这个光芒四射的职业,和一个医生——也就是现在的丈夫结了婚。对她而言,这或许值得拿来炫耀,可另一方面,这也有可能成为她一生的伤痛。在结婚典礼上,新郎那方的宾客就丝毫没有掩饰对京惠一方的轻视。婚礼结束以后,京惠这方的宾客去了附近的排骨汤店,而新郎那边则集体乘上大巴,回到酒店,吃起了自助。从那一刻起,京惠才意识到亲戚朋友带给自己的影响。
换言之,这些亲戚朋友都应该隐藏起来,其中自然包括经历过离婚的慧婉,而英善这次的事更是无法和家里人透露半点。可再怎么急着编造,也不应该说“帮我道喜”这样的话啊。
慧婉拔出电话卡放回包里,然后走进咖啡厅,坐在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和慧婉年纪相仿的女主人亲自送来咖啡。当她放下咖啡的那一刻,慧婉清楚地看见对方一侧手臂上的淤青。也许是注意到慧婉在看自己,女主人连忙拉了拉衬衣,尴尬地笑了起来。慧婉也同样不自然地笑了。曾经有一次,慧婉看见这家咖啡店的女主人在里屋遭某个男人的毒打。男人好像住在这里,又或许是和女主人订了婚,总之和常来的慧婉也有过几次照面。那天,慧婉为了找些冰水,跑到了厨房。里面乒乓作响,慧婉走过去一看,发现男人竟抓着女人的头发,使劲往墙上撞。不,起先慧婉根本没来得及对眼下发生的情况产生任何意识,她诧异得几乎看不明白眼前的状况。
慧婉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仿佛被冰封住了一般。直到后来,她才不禁感叹起来:两个人吵架居然可以这般安静,而更让她疑惑的却是为什么那个女人不发出哪怕一声的哀鸣?这个想法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女人不停地向男人苦苦哀求,她的头发被紧紧攥着,低声喘着气。遭受如此的羞辱,可她却仍在乞求着什么。到底是做错什么了呢?想着想着,慧婉心中却产生了一种屈辱感。在暴力面前,究竟是什么把女人们变得如此卑微,又究竟是什么堵住了女人们的嘴,让她们甚至无法大声哀号?绝望率先向慧婉袭来,她想起离婚之前,自己默默忍受丈夫施暴时的情景,而这与其说是来自她的记忆,不如说是来自她皮肤仍存有的一丝痛感。
“你这个害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慧婉待女主人离开,便点起了烟。她盯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想应该是空调开得太冷的缘故,旋即无意识地低声呻吟了起来。一旦想到孩子,慧婉自然会有这样的反应。片刻,她往咖啡里放入砂糖,缓缓搅动了几下。她感到有必要先就英善的事理清自己的思绪,然而一念及此,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朴导极力试图隐瞒某种真相时的冷漠表情。她愈想愈觉得头疼得厉害。施暴与怨恨,刀与自杀,有人把妻子描述成嗜酒成瘾,又有护士发疯似的对自己嚷嚷,有人竟在电话里对躺在医院的朋友道声恭喜,又有人忍住悲鸣,竭力掩盖自己手臂上的淤青……突然间,她觉得这一切好似一出荒唐的闹剧,所有这一切……
这时候,慧婉感觉到身后有人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她缓缓转过身,发现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学生正要起身离开,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学生。女生的视线落在了慧婉身上,能看出来,她似乎从慧婉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某种羞耻。慧婉随即把头转了回来。这是谁都会遇到过的情况:二十多岁的男生丢下女生独自离开,而女生则羞愧地久久盯着别人。
片刻过后,传来了女孩子的哭声。尽管细若游丝,可确能听到她在啜泣。
慧婉拿起咖啡杯,饮了一小口。
一个陌生男子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很年轻,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衣是一件松垮的短袖衫。在灯光昏暗的咖啡厅内环视一周后,他挑选了较慧婉离门更近的一桌,然后坐下来翻看起随身带的书。桌子摆放得并不正,他几乎是快要背对着慧婉。慧婉有些呆滞地望着他。他有一头蓬松的黑发,戴着一副框架厚重的眼镜……渐渐地,这个刚来不久的年轻人,在女孩哭泣的背景声中,开始产生了“变化”。
1981年的秋天,他也正好坐在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所在的位子,穿着一条裤脚肥大的长裤,毛衣领口高高翻起,头发披至肩头。在老照片里,他依然处于年轻气盛的年代……恍惚间慧婉觉得此刻他就坐在那里。记忆开始慢慢地把空着的座椅一个一个填满,他曾经坐在这里,而他坐在那里,还有他……他们之中确有人曾经爱过慧婉,也有人但凡饮酒便出口成“脏”,还有的人曾面露羞色、小心翼翼地送慧婉回家。
而后,不知缘何,慧婉竟哭了起来。当曾经的少女在人生道路上第一次被人遗弃时,她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进退维艰。如今,这个成熟中透着知性的女子,静静地坐在套有褐色椅套的座位上,掩面而泣。
身后的女学生也大声地哭起来。
她的哭声顿时把他们的影像都一一抹去了。慧婉一时间觉得心烦意乱。你何不尝试退一步出来呢?慧婉很想这样告诉她。
没什么大不了的,真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事情今后还会遇到很多,无穷无尽。从你深陷的地方,退一步来看看……那么你应该会明白的。此刻你所遇到的,根本不值得一提,也绝不是那种需要流眼泪的事情……你会明白,生活自始至终不过是一连串荒唐事件的周而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