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苦笑着摆手,道:“我倒盼着不是——老五,你们下山时华山形势怎样?”
赢不言道:“魔教比咱们人少,但十堂主的武功太高,我们退下山时宋师叔和张师叔都受了伤,魔教也没讨了多少便宜去。掌门命我们先下山,他和师伯师叔们拖延一阵便走。只是……只是咱们下山的弟子大多走散了,我和七师妹这一路上一个同门也没看到过。”
风清扬问道:“这几日江湖上有什么消息?”
赢不言道:“还没听见。这次魔教像是早有图谋,打了咱们一个出其不意,眼下江湖上还没传出什么,我们也不曾遇见掌门他们。”
风清扬“嗯”了一声,眉心不由紧了紧,略一沉吟,道:“咱们这么办。老五,老七,你们带着岳师侄即刻便上山求见明如道长,说明魔教搅乱华山之事,借他的飞鸽传书向五岳剑派其余四派求援——如今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但总归多一个人算一个人。明如道长已答允三月十七参与五岳结盟大典,那时你们三个跟着他,一齐往嵩山便是。”言罢单手在马背上一撑,翻身上马,便欲提缰而走。
苏不伤急道:“小师叔,你往哪去?”风清扬道:“我从河南道回华山。半途若是迎上掌门师兄和师父他们最好,若是迎不上……”微微敛却了唇边弧度,摇了摇头,却不再说什么。
忽然岳不群轻声道:“风师叔,你带我回去罢。”
他这句话异想天开得近乎匪夷所思。风清扬尚未答话,苏不伤已低斥道:“岳师弟胡闹!你去了可不是给小师叔惹麻烦么?”
岳不群一双眼乍一抬便即垂下,依旧低声道:“我爹爹跟着掌门……”只说了半句,便没了声音。
风清扬与苏不伤对视一眼,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眼前少年的父亲便是气宗鼻祖岳肃的独子岳清珂。风清扬等人虽是剑宗弟子,却也知这少年自幼丧母,又无甚兄弟姊妹,便只有父亲与祖父两个亲人。眼下岳肃与岳清珂二人俱留在华山之上,也难怪他要跟风清扬回山。
似是不知谁隐隐一叹,停得一停,风清扬道:“若是这一路迎不到岳师叔岳师兄他们,你也不许上山。”见岳不群连连点头,不觉一笑,伸手将少年拉上马背,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两人马不停蹄,不一日出了湖北地界,沿着自晋豫入陕的官道径直西行。中原之地人烟繁盛,沿途的驿站旅店鳞次栉比,两人挨家挨户细细探问过去,偶尔碰见去往嵩山的伶仃几个华山派小辈弟子,却始终不曾得到华山掌门白清璋等人的消息。
——原来那日突围下山的华山派弟子,果然已被魔教中人尽数冲散。
这一路日夜兼程,到得三月十五,风清扬与岳不群两人一骑便入了陕南。北地春短,正是梨花零落时节,雨水却还不旺,官道上这一路劈面而来的尽是含了黄土的干风,吹得人一双眼涩涩地痛。岳不群毕竟年幼,几日下来早已满面疲惫脱力之色,伏在马背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剩不下,风清扬虽比他好些,淡然一顾间,向来俊秀飞扬的眉梢眼角也不由沾染了深深的憔悴忧劳。
……然而感觉到怀中松鼠带着肉垫的小小前爪安抚般的轻轻拍着他胸口,风清扬却又忍不住伸指隔着衣襟轻轻一弹,低头微笑。
只是如今有岳不群在侧,封秦“吱吱”叫着装傻,却再不敢如往常一般跳上风清扬肩头以牙还爪,呲出两颗雪白的小小门牙。
陕南多山,沿途虽绿意稀薄,偶见的几株老树却俱是沧桑瘦劲,肥叶稀疏,虬枝戟张。风清扬眼力极好,马背上遥指半里之外一片新绿树影间依稀挑出的一旗半新酒帘,向岳不群道:“岳师侄,咱们到前边店里添些干粮再走。”
岳不群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道:“全凭风师叔安排。”
两人一骑驰到近前,但见道旁酒店店面落得极小,被几棵树低压的枝叶层层叠叠遮住了大半,檐底半堵青灰的石墙斑斑驳驳。那酒店倚着门边向外搭了半片茅草盖顶的棚子,棚下歪歪斜斜摆了三四张木桌,几付粗瓷茶具倒扣在桌上,已被尘土气熏得微黄。陕南道向来过客稀少,虽已正午,店中却并没有多少人光顾,只一张桌旁两个身形瘦削的佝偻老者相对而坐,默默的咬着几个馒头,除了其中一个裹了灰袍的老者不时轻咳数声,两人举动之间便都寂然。
那两个老者乍一入眼,风清扬背脊便不由一震,猛地放脱马缰,开口叫道:“师父!岳师叔!”
岳不群也叫道:“爷爷?”跳下马背,奔到另一个青衫老者身侧。
两个老者闻声齐齐偏头,却见容貌苍古威严,果然便是华山派耄耋蔡子峰与岳肃。
——蔡子峰、岳肃原是同门师兄弟,数十年前分别开创华山派剑、气二宗,蔡子峰的剑宗偏重于剑法招式,岳肃的气宗却更注重内功修为,两人皆将自身所悟奉为武学正统,数十年来争执不下,最终师兄弟反目,各自闭门授徒,再不相互干涉:两人彼此水火不容其时已久,岂料今日同桌对坐,却出乎意料并未唇枪舌剑、大动干戈。
蔡子峰眼望风清扬,苍老枯瘦的脸上长眉微舒,道:“扬儿,你怎么在此?”风清扬下了马,道:“我在武当遇见了不言和不伤——师父,师兄他们呢?”一面说着,一面将马在店前树上栓了。
蔡子峰眼色一暗,道:“咱们分头冲下华山。璋儿还不曾有消息……”顿了顿,仿佛又想说什么,猛地一耸肩,低低咳了起来。他肺中痨病原是十几年的沉疴,风清扬自幼跟在师父身侧,当下也不以为异,上前数步,轻轻拍打蔡子峰背脊。
不料蔡子峰身形一颤,“哇”的一声,竟呕出一口血来。
风清扬一惊,忙扶住蔡子峰身子,促声道:“师父!”蔡子峰却微微摆手,喘了几气,低声道:“不要紧,接了魔教的小子一掌——哼,‘飞天神魔’赵鹤,果然名不虚传。”
他似是受创颇重,一口鲜血呕出,脸色已是蜡黄。风清扬在剑冢习武既久,出山后又是一路纵马狂奔,近日江湖中的消息颇不灵通,只在赢不言、岳不群等人口中才稍为得知魔教攻打华山之事。眼下他空有满腹疑问,见蔡子峰受伤,生怕触动师父心事,只得咽下了,却不敢一一问起。
却听岳肃淡淡道:“这次魔教围了下山的通路,白清璋与你的几个师兄留在最后,只怕他这手剑法,哼哼,便未必管用罢?”
蔡子峰咳了一声,冷冷怒道:“我那徒儿出不来,你那儿子便也出不来。”垂着眼盘算了半晌,似也觉此事吉凶未定,忽然仰天一叹,道:“我华山派遭此一劫……遭此一劫……”喃喃片刻,埋没在眼睑褶皱里的昏花老眼倏忽闪过一痕精光,回手扯住风清扬衣袖,撑着桌面慢慢站起身,道:“扬儿,你随我来。”
岳肃的脸色微微一变,眼见风清扬随蔡子峰一前一后的进店,却也并不出言阻止。
小店内堂除了后厨便只剩下店家自家居住的一间小室,蔡子峰塞给店主几钱碎银,借了小室入内,阖上室门,拣了一张座椅坐定,向风清扬道:“扬儿,你心里怕是想知道,为何魔教突然找咱们华山派的麻烦罢?”
他为人向来严厉,这一问却带着极淡极淡的笑意。风清扬一怔,蓦然发觉师父面上竟是苦笑,心底疑惑不禁更甚,想了一想,答道:“……是。我想魔教若要搅散五岳结盟,原本不该单找华山一派的麻烦——便是找了,也断不会密而不发。”心道近几日只有自己一人与魔教任我行等人起过冲突,但任我行既叛教自立,客栈那夜自己窥伺在侧却又无人发觉,若说魔教中人为此事向华山寻仇,可也着实太过离奇。
蔡子峰低声道:“魔教寻仇的缘由,便是你掌门师兄也不知道——这次魔教十大堂主齐出,为的便是《葵花宝典》!”
他话音甫毕,风清扬不由“啊”的一声,道:“《葵花宝典》?怎么又是《葵花宝典》?”
蔡子峰微微抬眼,道:“你何来一个‘又’字?”
风清扬道:“我日前拜上少林,正遇见魔教之人对少林寺动手,为的便也是这部《葵花宝典》。”当下寥寥数语将那日任我行率众上少林挑衅却铩羽而归的始末说了一遍,只是对于封秦之事,却都掠过不提。
他言语中不尽不实,生怕蔡子峰听出破绽,谁知蔡子峰却也不凝神细听,闻得任我行一口咬定《葵花宝典》便在嵩山少林寺中,忍不住摇头道:“少年人无知——当年便是莆田少林寺中的宝典原本也早毁了,嵩山少林寺还剩得什么?”
风清扬问道:“那华山之上又怎会有《葵花宝典》?”
蔡子峰低低咳嗽,神情悠远,缓缓的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莆田少林寺的红叶禅师尚且在世,《葵花宝典》的原本也不曾毁去。那年我和岳肃岳师弟两人结伴拜访莆田少林寺,机缘巧合之下,便看到了这部《葵花宝典》。”顿了顿,又苦笑道:“说是看,不如说是偷,那宝典名闻江湖,红叶方丈自来密不示人。当夜我和岳师弟窥准时机潜入藏经阁,来去不到两个时辰,来不及同时记下宝典武学,我便记下前半篇,教岳师弟记下后半篇。后来回到华山,我和他对照印证之时,他心中所记却与我所记全然合不上来,想来是当初他匆匆一瞥,怕是记错了……”
忽听门外一人叹道:“师兄,如今三十余年过去,你却不知当初记错宝典武功的原是师兄你么?”言罢那人推门而入,青衣儒衫,正是岳肃。
蔡子峰扫了岳肃一眼,任他也撩衣在内室中坐了,却并不理会,续道:“不料他却向今日这般,一口咬定是我错了。我们为此事吵了数月,最终参照各自记下的那段武功参详。谁知岳师弟不知记下的究竟是什么武功,他竟悟出了什么‘气功为主’的狗屁……”话未说完,岳肃便冷笑道:“气功一成,自然无往而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