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出手如电,掌间短匕刃口冷光流转,不过闪几闪,马匹结络车靷的缰绳便尽数被他割断。他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控马之技便犹如家常便饭般娴熟,抄起马鞭翻身上马,声吆喝,揽着小仪催马便走,身后车里几件行李就么丢在道上,看也不看眼。
风清扬的去向在北,封秦便也纵马北行。马车来时的小路原是望东北而去,马匹走不多时前路已尽,道旁老山林无数枝叶便压在头顶,有时极细的新芽被马匹刮得卷,抽在身上,生疼生疼。
般走半顿饭的功夫,身前隐约传来人声。封秦面色微霁,打马绕过几株根系纠结的老树,只见眼前树影稀疏,赫然空出丈许方圆,风清扬背树而立,神宇间若有所思,长青子却对名须眉皆白的葛衣老者怒目而视,手扶长剑,仿佛不及时三刻便要动手。
那老者眉目含笑,极是和蔼,看身形正是方才长青子身前之人,下他露正脸,封秦便蓦然想起个人来,暗道:“原来是他!”
——当日绿竹巷岳清珂偷袭风清扬重伤,封秦怒而出手,千钧发之际替长青子挡下封秦杀招的,便是此人。
封秦心记极好,尚记得那老者是福建福威镖局的人物,叫做林远图,本与青城派过节不少。他不愿理会闲事,目光向林远图与长青子掠,便下马走到风清扬身旁,道:“小风,在里。”
风清扬脸色苍白,闻言身子像是颤颤,呆得片刻,才转过眼对封秦笑,道:“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世所无敌,青城派新任的掌门人不服气,便死缠烂打的逼着林总镖头战……嘿,他连劫镖的手段都用上,可见不是好人。”口中着,渐渐便仰起脸来,双眼望着头顶枝叶,又道:“可惜打过又怎样?阿秦粒南瓜子,他便握不住剑。”
他眼神空洞,像是笑着,却又犹如伤得紧,哭都哭不出。封秦唇边本带着丝惯常的微笑,眼见他神情奇异,心底竟微微发寒,唤声“小风”,才明白自己的笑容早僵在脸上,连语音都是颤的。
林远图微笑道:“小友得不错——件事原本不算什么,只是道友方外之人,劫镖车,杀镖师,终究是狠辣罢?”最后句问话却转向长青子。
长青子鼻中冷哼,道:“道爷做什么岂容他人置喙!?林总镖头,若当真赢,福威镖局的红货,道爷照价赔便是!”
林远图道:“们虽是走镖的,倒也不在乎阿堵物,那日河南道上十几条人命,却是抵不得的。听手下的镖头,当日若不是华山派的风小友仗义援手,只怕余下的几人也活不成。”言罢望旁风清扬眼,神情甚是柔和。
长青子恨声道:“传言华山派糟瘟,夜死数十人,小子倒是命硬——”话未完,陡然发觉封秦双黑眼正冷冷注视着自己,喉中咽,便不出话。
他语中恶意昭彰。风清扬眼神凛,喝道:“华山派糟瘟?胡!”咬牙踏前步,似想拔剑,身子却霎时失力气,停得停,突然“哇”的声呕出口血来,猝不及防之下,直浇得衣裾襟口淋淋满满。
封秦面容铁青,抢上步,五指如拨琵琶,刹那连封风清扬心口数道要穴,待他脸色略微缓和些,才扶他依着旁老树坐下,柔声道:“小风,别怕,别怕……”定定神,忽觉满口尽是腥苦极的气息,却原来自己下唇深深的齿痕间也缓缓渗出血来。
惊变乍起,林远图也是愣愣,扬声问道:“小友身子可有不妥么?”封秦无暇理会老者,权作听不见,又等片刻,向风清扬道:“稳住膻中气海,走任脉。小风,没事,别怕。……不要紧。”
风清扬低低喘息,却又扬起脸来仰望头顶松树交织的针叶,轻声问道:“阿秦呢?”
封秦怔,还道自己听错,道:“什么?”
风清扬眼眸在枝叶间来去逡巡,低低的道:“看见他么?五岳剑派结盟,咱们要去少林送请帖,他不愿意被旁人发觉,都是躲在树上的——他身子还没有尾巴大,满身灰毛,眼睛漂亮,好认得紧……他怎么还不回来?”
封秦黑眼猛震,仿佛桶冰水当头浇下,颗心直凉到底。
——他方才看着树巅,却是在找那只早已不在的松鼠。
——那么他眼前的自己,在他眼里,又变作什么?
恍惚之中,却听风清扬笑笑,道:“家阿秦害羞得很,看见,怕是要直躲起来——朋友,多谢,等找到家伙,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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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沙场
风清扬话中含意糊涂,匪夷所思,但么笑,语调却渐渐轻快起来,句“家阿秦害羞的很”似是到什么忍俊不禁的所在,霎时间琉璃色的眼底略流转,蓦就泛起澄澈如初明亮光彩。
封秦眼前却阵阵发黑,五指抠进身旁老松粗糙的树皮里,晃晃,方始站定。他口唇冰冷,徒自颤抖,咽喉却像是教什么堵得死,噎噎的发不出半分声响——然而压狠生的镇定,他却终于强逼着自己哑声笑,缓缓问道:“……小风,如今是什么时候,还记得么?”
——那声音苦涩已极,便是封秦自己听在耳中,兀自难听得刺耳。
风清扬笑道:“忘记?今是三月……三月……”喃喃几句“三月”,却再也不下去,停得片刻,恍恍惚惚又露出方才般惶惑游离的神情,模模糊糊的道:“……是三月,三月他陪着骑马去少林,道旁林子里长青子杀福威镖局几十号人,劫趟镖……看,长青子还在——那镖车呢?阿秦、看见阿秦么?”
他口中絮絮叨叨,神宇混沌陆离,仿佛失却骨血里的什么,愈发惊怖难安。封秦面色惨变,探手扶住风清扬肩头,喝道:“小风,听!”风清扬却反手捏紧封秦腕骨,厉声道:“阿秦呢?见过阿秦么——问阿秦呢!?”
他鬓发早已被林内针叶刮得散乱不堪,几缕碎发蓬蓬的遮在眼前,发隙漆黑,面目蜡白,双眼却是血样的赤红。小仪坐在马上,被风清扬般狰狞如鬼的凄厉神情吓得想哭,双手略略抬,突然只听有什么“吱”的声轻叫,团巴掌大的灰影自小姑娘袖角拖着尾巴蹿将出来,攀着松枝荡几荡,倏忽便无影无踪。
——却是小仪逮住的那只松鼠不知何时偷偷咬断缚在爪上的发带,溜烟的逃。
风清扬眼神顿敛,欣然叫道:“阿秦!”拂动衣袖把甩开封秦手腕,提气直追。他心只求全力脱身,袍袖真力灌注,拂力道大得出奇,封秦猝不及防下只觉喉头甜,登时坐倒在地,待再抬头看时,却见头顶松针簌簌晃动,风清扬早看不见。
小仪叫道:“大哥,大哥!”跳下马背,飞跑着去搀封秦。见封秦只是望着风清扬远去的树梢怔怔出神,言不发,更不理会自己,委委屈屈的又叫声“大哥”,眨眨眼,两滴泪珠儿当真便“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林远图与长青子也都不曾料到风清扬情急呕血之下居然会疯疯癫癫的抽身离去,时错愕,各自无言。林中又静半晌,忽然长青子“嗤”的声冷笑,阴森森的道:“道是什么,原来是个疯子。”
林中宁谧,风声沉噎,长青子话音虽低,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众人耳中。封秦眉心微不可察的动,像是才回过神来,呆得呆,便淡淡向长青子望将过去。
他眼眸依旧是深深的纯黑,凝滞得狠,连杀气也不曾觉得,含混在远远近近沉涩如哭的松涛低唱里,不过冷冷清清的肃穆。长青子当日在封秦手底下吃大亏,但见他眼下病骨支离,不禁便先存三分轻视的念头,双眼正自斜眺,不知怎么,心头却骤然紧,似乎只么眼间,袖底流过的几许松风已然染就腥苦至极的离离血气。
封秦却又移开眼,字字的低声道:“今日若是死在林老先生剑下,饶青城满门便是。”言罢摇摇头,牵起小仪手掌走回马旁,翻身上马,提缰便走。
长青子“哈”的声长笑,喝道:“好狂夫!便先杀!”长剑挺飞身跃起,剑如流虹,径取封秦后心。封秦听得耳畔风响,环抱小仪的手掌向后托代,电光石火间夺过长青子长剑掷在地下,低声吆喝催马,却并不回头。
老林森森,几百年依着关外山势蔓延生长开来,场广阔不知凡几,遮蔽日,无边无沿。封秦携着小仪在林内遍寻风清扬不着,初时尚可辨别他离去时的方向,到得后来,便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又不知过多久,头顶日色逐渐昏暗,暮云朦瞳,倦鸟知还,叶下漆黑片,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夜枭咕咕啼,空忽之中便当真不知此身所往、其人所踪。
两人啃罢干粮,便在棵老树的树枝上将就夜。第二日午牌时分,前路林木始稀,又骑马花大半个时辰,才堪堪走出身后松林——头顶白日在左,马头方向却是西北。
眼前依旧山势起伏,重重铺排到边,隔得远,便只剩下碧落边缘青云如海里同样淡青色的抹,缥缈明灭,半分棱角也不曾见得。昨夜走不尽的松林已然远在身后,山石上回眸俯瞰,浩浩荡荡便如望不穿的海,涛声沧浪,漫灌双耳,昨夜树底时却全然听不真切。
小仪睡得不好,午后暑热,未免恹恹,被风吹勉强清醒些,揉着眼睛道:“大哥,风哥哥在哪里?他不回来吗?”坐直身子正要四下里举目张望,猛然发觉封秦右手手腕浮肿,竟是片青紫之色,不由大吃惊,叫道:“大哥!”
封秦抬手在头顶揉揉,道:“不妨事,积些淤血。”小仪怒声道:“知道!是风哥哥掐的!大哥,给报仇!”抱住自家大哥手腕正想帮他吹吹揉揉,封秦却低低叹,将手掌覆在眼上,静静的道:“乖,闭上眼。”
有风自谷壑间呼啸北来,夹裹着郁郁的陈年木香,却只有谙于战阵的老卒名将,才可以敏锐的嗅出渗入泥土中被风声稀释不知多少倍的痕入骨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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