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片刻,坦然道:’我若是你,只怕早将他杀了,他也不能再多活半年。’他端起一碗酒递给我,肃然道:’说得好!龙兄,咱们喝完这碗酒,一切恩怨自当有个了断。龙兄若是还有什麽未了之事,便请直言,兄弟就算拼著性命不要,也定当替你完成。’我将那碗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杜兄好意,龙某心领了。我能得识杜兄弟这般人物,当真是人生幸事。兄弟今日就算命丧於此,那也是天命难违,该当有此劫数,你让我著实快活了半年,我心里只有感激不尽,绝没有半点怨恨之意。杜兄不必再说了,是好朋友的,这便请动手罢。’那人一摔碗,抽剑便往我胸前刺去。我明明看见他一剑朝我胸口刺来,却怎麽也避不开,实在是因为那一剑速度太快,何况我也并没打算避开。
只听得这时船外一人忽然叫出声来,那人一愣,手腕一顿,长剑便没再刺下去。我向船外望去,只见你师娘穿著一身白衣,站在岸边,脸色便跟她那身白衣一般苍白无比。我不忍再看,叫道:’杜兄弟,快动手吧!别再婆婆妈妈的了。’那人回头看了你师娘数眼,叹了口气,说道:’龙兄,你便是因为那女人才杀了我爹爹吗?’我正色道:’杜兄弟,你是英雄好汉,应该明辨是非,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爹是我杀的,和她可没半点关系。’那人沈思片刻,问道:’这些日子,她一直陪著你,没半刻离开麽?’我点头称是。那人道:’我若杀了你,她心中一定很难过了,是不是?’我苦笑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那人问道:‘你们明知道是死,却始终也没打算离开吗?’我说道:‘我答应过你的,怎能说话不算数,只是很对不起她。’那人道:’龙兄真是好福气,能得如此知己,就算是死,却也不枉了。换我是你,做这等事,那也是想也不用想了。唉!我当真好生羡慕你。’我哈哈笑道:’杜兄弟这番话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我能得识她,那是我的造化,就算明知是死,也决无半点悔意。’
那人道:’这半年我一直在想,我替父报仇,天经地义,所以明知道你是好人,也不愿放过。只是江湖上的朋友都说我的不是,都说虽然父仇不共戴天,但我爹作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龙兄,我心里真是好生为难。你们两人都是有情有谊之人,我今日若是杀了你,那是害了两个人。我日後念及此事,也必定心中不安。’烛光摇晃之下,只见他神色大变,只听他喃喃说
道:’我若杀他,那是不仁不义,我若不杀,那是不孝,我该如何是好?我到底该怎麽做?’我听得热血上涌,大声道:’我龙银山一条命又值得了甚麽?杜兄弟何必老是挂在心上。我自刎便是,以免你难做。’说著我抽出剑,往颈上抹去。那人一惊,回过神来,伸手将我手中剑夺去,叫道:’你做甚麽?’我叫道:’你不愿杀我,我自己动手,替你爹偿命。’
那人苦笑道:’你这样做,我只有更加不安。我不愿杀你,於今之际也只有一个办法了。’说完,他长剑一挥,一剑斩断了自己的左臂。这一下事出突然,我不由惊得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人面色煞白,断臂处血如泉涌,身子晃了几晃,终於没有倒下。我忙上前扶他,叫道:’杜兄,你不愿杀我,又何必斩断自己的手臂?你又何苦如此?’那人摆手道:’龙兄不必自责,我只有这样做,对自己才好有个交代。身之发骨,授之父母,我不能替父报仇,只好断去一臂,向我爹赎罪。’我说道:’杜兄弟,我我’却始终说不出来。那人淡淡笑道:’龙兄不用再说了,我心愿已了,这刻心里当真畅快无比,这一趟总算是没有白来,这就告辞了。’说著他捡起那条断臂,跃出船外。
我跳了出去,只见他翻身上马,在马上晃了一晃,道:’龙兄,今日一别,日後江湖再见,咱们只是朋友,不是仇人。’我用力点点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那人微微一笑,勒转马头,扬尘而去。我耳听得马蹄声渐远,看著地上斑斑血迹,心下甚是酸痛。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郢儿,他如此对我,我心中对他实在是万分感激、敬佩。我宁愿自己丧命,也决不想见他斩断自己手臂。你明白我的心思吗?”
王郢点头道:”师父,我明白的。那您老人家後来再见过那位前辈吗?”龙银山摇头道:”那以後我和你师娘就离开扬州,在长江上讨生活,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後来我感念他的恩情,将这件事在江湖上广为传诵。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麽指,赞一声‘好汉子!’他的侠名也就因此传开了。这些年来我一直盼著再见见他,只是如此奇人,居无定所,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二十多年来,我在江湖上不时听到他的种种传说,知道他做了许多为国为民的好事,却始终再也没能见上他一面。这几年也没再听到他的什麽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退隐山林了。”
王郢听得不禁心驰神往,叹道:”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这等豪侠之士,只恨弟子晚生了二十年,不能一瞻前辈风采。”龙银山道:“郢儿,那人武功自然极高,只是为师真正佩服的,却是他的为人。咱们江湖中人,功夫好自然极为重要,但若要人由衷佩服,决不是以武凌人,你日後行走江湖,纵算终有所成,也该当以那位前辈为榜样,心胸宽广,重情重义,方不枉为师一番心血。”王郢拜服在地,恭声道:“弟子一定牢记师父今日教诲,决不敢有一丝违背。”
龙银山站起来,说道:“好!你随我来,为师给你看样东西。”
………【第九章】………
此时天色早已大亮,两人穿廊过院,来到龙家祠堂。堂上供著十数个牌位,具都是龙家的列祖列宗。供桌上摆放著一把古迹斑斑的长剑。剑虽未出鞘,却已让人感到森森寒意。
龙银山上前磕了三个头,然後上了柱香,低声念叨几句。王郢恭身站立一旁,静静看著,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龙银山拿起那把宝剑,转过身来,沈声说道:“郢儿,你且跪下。”
王郢依言跪下,龙银山抚mo剑鞘良久,缓缓说道:“郢儿,咱们师徒七载,你已尽得我真传,我也没什麽能再教给你的了。这把天清剑虽算不是什麽神兵利器,却也锋利异常,天下兵刃当中,极少能有与之抗衡之物。一百多年前,我龙家先祖舞阳公在华山之巅得高人所赠,自此纵横天下,终成一代奇侠。後来持著它的几位先辈虽算不上什麽叱吒风云的人物,却也个个忠肝义胆,侠义心肠,总算也没辱没了它。咱们後辈中人每每见到此剑,总是自豪无比,崇敬之情由然而升,不敢有丝毫亵du。郢儿,今日我将它传给你,望你能好自为之。”说著将天清剑交到王郢手中。
王郢恭恭敬敬地接过剑,沈思片刻,说道:“师傅待弟子恩重如山,弟子纵使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师傅的恩情。只是此剑乃师门重宝,弟子持之实是受之有愧,再说自古长者为先,弟子读了这些年的书,总算也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大师兄勇武豪侠,武艺不凡,又是龙家的长子,日後如有此神兵辅佐,当能光耀师门。师傅,您老人家何不将此剑交於他呢?”
龙银山听他这番言语,甚是欣慰,上前将他扶起,说道:“郢儿,你有此念头,为师很是高兴。你自入我师门以来,我和你师叔便把你当自家孩儿般看待,不论任何地方,都不愿有丝毫偏私。你们师兄妹三人这些年,情同手足,不分彼此,我和你师叔瞧在眼里,心中自是快慰无比,也盼你们能长此下去。”言至於此,他双手负背,继续道:“自古神兵利器,能者居之。当年先父将此剑交托於我,我自知天赋鲁钝,从不敢用以示人,以免招人觊觎,这把天清剑也一搁就是数十年。为师自己的两个孩子,素瑜生性骄纵,早被我们宠坏了,那自不用说了;翼儿勇猛有余,沈稳不足,也不是做大事的料子。郢儿,为师第一次看到你,就知你将来决非池中之物,必定能闯出一番天地,我和你师叔也都对你期望颇高,都认为只有你才是能够交托此剑的人。”
王郢还待开口。龙银山摆摆手,道:“什麽都不用说了。”他走到供桌前,指著那几个灵位,肃然道:“当年你师祖将这把剑交给我的时候说,大丈夫立身於世,不求闻达,但求无愧於心。郢儿,今日我也将这番话说与你听。你是咱们龙家这麽多年来唯一的外姓子弟,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将来你的名字也同样能摆在这间屋子里面,供後辈子孙瞻仰,将来你的後辈也能用同样的眼光看著你的名字,记著你的故事。郢儿,为师的心愿,你难道不明白吗?”
王郢握著那把天清剑,听著龙银山这番激勉言语,不禁豪情顿生,心下再无犹豫,磕头道:“弟子多谢师父恩赐,您老人家放心。弟子就算再不成器,也定不敢让它在我手上蒙羞。”
“好!好!我听了老半天,还是这句话最入我耳。你快些起来。”龙银山展颜一笑,将他扶起。“你的本性我很清楚,这些话原是不必说了。”龙银山拍著他的肩膀道:“如今你学艺已有所成,无须多日便能青出於蓝,只是兵刃虽利,贵乎使用之人。当年你师祖舞阳公五十岁前,仗此剑之利,纵横天下,五十岁後,方真正参悟剑道,弃之不用,天下英雄少有数合之敌。为师当年习武时,有位师傅也曾告诉过我‘技进乎艺,艺进乎道。’这句话。我耗费半生,也只明白了前半句的道理,至於後四个字,苦於资质所限,始终也参悟不透。郢儿,这八个字你当牢记在心。你天资远胜於我,假以时日,当能有所领悟。”
王郢低头喃喃念著:“技进乎艺,艺进乎道。”八字,沈思良久,心中似有所悟,却又模模糊糊抓不著边际,再回想先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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