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很轻,身体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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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意很轻,身体很重-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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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夜里,凌晨走进我的卧室,劝我回到主卧去。
  因为筹备一个夸大其词的客团接待晚会,我那天在单位忙到晚上十点,躺下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又疲倦又沮丧,甚至已经没有心力去洗漱。我一点也不想回去和他同床共枕,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敷衍,只好叹口气,不言语。
  凌晨等了一会儿,低声说:“混蛋,我真想掐死你。”
  他的手就放在我脖子上,而且在用力。黑暗里,我只能感到这只手在喉头箍紧的压力。只是,这只手上并没有多少恨。那薄淡的恨意,只不过是一种不甘。
  我躺着,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情绪常常会在转瞬之间传染我。听着他冷森森的声音,我心里的绝望一下子变得不可遏止。
  他当然不会真的掐死我。掐死我所需要的执意和冷酷,那种霸王似的爱情,他没有。说到底,我们早已从爱人沦落为类亲人,这种灰烬似的亲切已经植入我们的血液,绵长,松弛,没有条件,但是,也远远没有那么强烈。
  如果人的个性可以在化学元素周期表里面找到对应的位置,我基本上是那种喧嚣的钾,凌晨则是稳定安逸的金。大多数时候,他对我的不满是以赌气的方式表现的。那是一种刀刃向内的抵抗。每逢看到他的愤怒,我几乎都可以一眼看到那愤怒后面的自戕。我和他的婚姻持续到后来,赌气差不多成了他面对我的常态。因为我心里塞满了改变处境的决意,难以呼应他的安逸。

为了余生,我们分开吧(4)
有人对金鱼的记忆力做过一个测试,结论是,除非有反复的强刺激,一般而言,金鱼的记忆长度不到三秒钟。对金鱼来说,即使一件事、一个情景被重复一万遍,因为不被记忆,它们也总是新鲜的。所以,尽管鱼缸里风景很有限,金鱼却不会闷死,它们在鱼缸里游来游去,总以为到了新地点。
  我们就是待在婚姻里的金鱼。喜欢鱼缸的人们可以沿着美德格言的指引不断地为自己找到新奇和幸福,但是我因为有顽固的记忆力,因而知道我在一个小瓶子里而不是在江河湖海里,我转来转去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将来也只能看到这些东西。
  瓶子里的鱼
  拂晓像一块透明的玻璃,连接着你和这个世界,也阻隔着你和这个世界。空气像水,有种若有若无、温和拂动的质感。高楼下的树木,是形状自由而美丽的水草。这里像掩藏于水下的一个三千年前的都市。你是遗落在城中的鱼化石,在这个拂晓悄悄地复活。
  你在这样的都市中生存。某个屋子是你穿梭而过的路径,另一所屋子则是你的栖息之地。水草一样的树木有时候会在你的窗前摇晃,以它们的苍绿温暖你的眼睛。有一天你游到了楼群之上,你发现原来屋子连绵起伏的景象竟也显得气势磅礴。
  你本来是自由的。流线型的躯体轻盈优雅,鳞片在水里永远有着神秘莫测的光泽。游动的行走是真正的行走——没有方向,没有任务,没有掩饰和焦虑,能够随便进出不同的屋子。这些透明的玻璃的屋子。
  你隔着玻璃,与不同的鱼打着招呼。你说你就是庄周曾经提到过的那条鱼。你说其实庄周错了,你并不快乐。
  因为你看到了那层玻璃。那层玻璃,不动声色地围合着你,像包裹着一个婴儿的透明的子宫。不同的是,那是死的宫殿,没有出口的宫殿。你明白这样的生活安定而优裕,永远不缺少食物,但是,你却看不到江河,看不到湖,看不到海。你的生命与世界隔着一堵墙。
  这座古老幽暗的城市,太多的高楼遮挡了阳光,斜织的街道混淆了东西南北。哪儿是这个瓶子的出口?你的梦想失落在这个城市,找寻的愿望将你的生活变得执著而干渴。当一个又一个夜晚接踵而至,当夜晚在漠然中逐渐深厚,你潜伏到某个角落,以自己的方式开始了睡眠。
  玻璃之外,来自异类的盯视从来不曾间断。你的姿态,你的神情,你的言语以及欲念,被一种堂皇的观赏贬入地狱。那永远不闭上的眼睛,是你的抵挡还是你的谄媚?你茫然无神地注视着某处,以沉默表达着悲伤。
  在视而不见的眼睛后面,你睡着了。玻璃的墙壁允许了没有温度的光线。它因此给了你错觉。
  提出分手之前,我思量过这婚姻对于凌晨的意义。这婚姻对他而言,至多是鸡肋。我觉得他其实一直在忍受。也许这思量含有武断,但是毕竟,两个人的情感变化往往是相互作用的,一个不爱了,另一个的情感也已经远不是当初的样式。
  分开的那个上午,正是春天里最好的时节,太阳很亮,透过道路两旁的法桐白花花地洒到人行道上。
  分开的日子是他选的。他选的是清明节,一个哭祭亡灵的日子。凌晨说出那个日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心里是含有美感的,只不过这是阴沉无光的美感,令人恻隐顿起,心肝俱颤。
  我们经过了那么久,仍没有获得持续相爱的能力,于是我们只好背弃。不是由于故意,而是由于无可克服的孱弱。这的确是值得哭祭的事。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十分钟,还是更短?办手续的人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提交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离婚协议对照完毕,我们分别摁手印,签名,那人拿过去,啪啪啪大印一敲,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
  同时办手续的还有几对,都哭丧着脸,有的女人在抹泪。唯有我们是安静的,相互笑了笑,还坐在那里聊了一会儿。凌晨说:“想不到,连我们都离了。”仿佛我们之间比别人额外多了一些情分似的。
  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明节,我和他从民政局的大楼里走出来,沿着百花路向南走。走到互助路口,再折向东。
  他耷拉着脑袋,走得有气无力,看上去很蔫。
  那一瞬间,我想起他曾经无数次地骑着摩托,拐上这条小路,送我到机关大院的门口,或者接我下班。那些下雨的日子,刮风的日子,落雪的日子,太冷或者太热的日子,我突然生病的日子,毫无原因的日子……他等在这里,接我。
  我在最不恰当的时间,想起了他给过我的好。
  那时候,我的心才感到隐隐作痛。
  看着他一去不回的背影,成年以来第一次,我像个白痴似的,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泪流满面。
  让前程包涵我们的懵懂吧。我们已经挥霍了青春。让我们在迟到的醒悟之后,捡回并珍惜剩余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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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1)
我们经过了那么久,仍没有获得持续相爱的能力,于是我们只好背弃。不是由于故意,而是由于无可克服的孱弱。这的确是值得哭祭的事。逃离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
  ——王小波《思维的乐趣》
  逃离这当然不够,我不能如此草率地解释这分离。
  十几年相濡以沫的相处被这样推倒,用不爱来解释,的确有失轻浮。
  豹子,你可以想象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有这样的相处吗?你们相爱,你们结婚,你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你们生孩子,你们一起承当生活的困窘和损耗,但是,却从来没有什么尖锐的事件在你们之间出现过。
  在所有的生命经历中,唯有这样一段生活,它并不难以启齿,却令人想一想都觉得疲倦,觉得无从说起。也许正如杜拉斯所说,“无事发生,那恰恰是最值得加以思考的事件”。我和凌晨一起度过的时光是如此的平滑,平滑得令人昏睡,但我知道,我和凌晨全部的问题,恰恰出在这里。这甚至无可解决,无可改变。
  残片一
  姑姑与弱朴,是很年轻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姑姑是个高中学生,弱朴是刚毕业分配到学校的数学老师。
  后来,姑姑以那个城市文科状元的高分考上了北大。爷爷奶奶是在北京长大、插队到此并最终留在本地的知青,他们希望姑姑出国或者留在北京。但是姑姑为了弱朴,还是回来了。在小城埒阳,姑姑无处可去,只好到原来的高中去教书。这在爷爷奶奶眼里简直是自甘堕落。爷爷奶奶把这个账就算到了弱朴头上。奶奶以死相要挟,阻止他们的婚姻。姑姑只好同意弱朴的建议,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同居生活。
  由于没有婚姻的名分,姑姑一直没有要孩子。在平静得显得漫长的日子里,姑姑意识到爷爷奶奶的坚持是有原因的——她受不了死水一潭的生活。小城的沉寂和弱朴的沉寂相得益彰,使姑姑感到了郁闷。她的创作,就是在那些日子里开始的。她的第一个故事,叫做《往后》。她写了一个世代单传的家,在不得不招婿进门之后,传宗接代的目标如何搏杀了女儿的爱情,而女儿又如何凌迟了生活里本就不多的幸福。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今年的春天还是一样风沙滚滚。往后呢,想来也还是一样。而须子已经从一个在楼顶放爆竹的小孩,变成了蜷在阳台上晒太阳的老头儿。”
  往后,我们该怎么办呢?人物寄希望于子孙。而姑姑,则把那种希望给灭绝了。
  时隔二十年再来读姑姑创造的第一个故事,我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到曾经沤着姑姑的那种痛楚。她借了一个看起来苦难的故事做道具,写的却不是生活的苦涩和艰难,而是这种苦难中习成的生存惯性对内心世界的挤压和屠掳,是一种虔诚的心情如何在生活的逼迫之下不断地妥协和退让,直到四面楚歌。
  残片二
  《纸牌》写一组梦境。人物完全脱离了自身的逻辑,被姑姑玩弄于股掌之上,在她设置的迷宫里一遍遍转圈,最后,都走向了死胡同。
  故事里面的女人,永远用着姑姑自己的名字——木木。所以,连续看过来,它们给人的感觉是如此怪异:木木时而失语,时而疯癫,时而跳楼,时而觊觎别人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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