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再唱给我吧。拜托,我是认真的。”
好在快结束了,我放下耳麦。
后来的两个电话都是瓦当接的。
瓦当是我的搭档。准确地说,我是他的搭档,因为我是兼职,他则是这个台的台柱子。兼职人员一般不允许参与主持,但是,由于“子夜相逢”一直没有稳定的女主持,也由于我的试播额外受到瓦当的欣赏,所以破例上了“子夜相逢”。
节目结束之后,瓦当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他不拍还好,那么一拍,令我更确定了事情的不妙。
瓦当的主持风格比较斩截,这个电话如果是他接,他可能上来就是一句,你有事说事,唱什么歌,我没时间听你唱歌。这样,一个事件可能就被逼出来了。瓦当说,打电话进来的人无非就是想倾诉,你给他力,他就获得力;你陪他伤感,他会沉溺于伤感。而听众想听的,无非是别人的故事罢了。
再惨烈的经历,说出来也就变得可以接受了。瓦当能够把重变成轻,我却相反,我一直坚持情感节目不是上课而是情绪净化,首先要能放下架子,要能同情,能陪人们一起哭。我这种化轻为重的方式曾导致电话彼端一场又一场的痛哭。在那些痛哭之后,我只给出一句话的建议:
“要去爱,好好爱,以新的爱情覆盖他。”
“等他道歉,但是别超过三天。”
“去找她,立刻。”
但是在那个夜晚,我这种方式却等于怂恿了一个人的轻生。那个深夜,我骑着自行车回家,耳朵边一直是那个男人沙哑低沉的歌声。在凛冽的夜色里,那哼唱不像是魔鬼的邀请而如阴魂的哀哭,令我不寒而栗。
那个声音令我怀疑自己,也怀疑这节目的动机。子夜是阴气浮生的时刻,子夜的一切谈话,触及的几乎全是人心的阴郁,而我们其实仅仅可以倾听,不能创造也不能劝阻,甚至不能安慰,不能缓解。这节目真的能够带给人们安慰吗?也许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借助晾晒听众的私人生活,吸引尽可能多的广告收入罢了。
豹子,这也是你不屑于选择某些职业的原因吧——许多职业的辛苦,都不过献给了敷衍或虚妄。
相同的是我们都可以看破;不同的是,我知道一件事没有意义仍可以去敷衍,而你绝不会。
因此,这样的逃脱一定也是你不屑的:
在一个漫天飞沙的春天的下午,我偶然听说一个机关单位需要文员,就蹬上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去了,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
。。
从死水到漩涡(1)
我带了孩子时代的话,朝着我等待自己的地方逃亡。
——罗贝尔·萨巴蒂埃《百年城堡》
从死水到漩涡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里程碑之类的时刻。那个下午就是如此。它在我的记忆里是灰金色,又热情又沉沦。从那个被铭记的下午开始,我的人生变得飞快,变得踉跄无状。可是,那个下午,我心里却充满了逃脱的窃喜。
那个下午,我带着自己的文凭、资格证书、获奖证书之类,贸然走进某个政府机关的办公大楼,和两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经过半个小时的谈话,被告知下周一可以上班。
我开始兼职,并在一年后辞去政法学院讲师的职位,成为这个单位办公室的科员,进而成为副主任、主任。
在任何一个机关单位,办公室都被视为核心部门。因为这个部门要衔接上下、贯通左右,还要打理一切不便摆到桌面上的事情;办公室主任,是个有实权、易晋升、因而也被众人紧盯的位置。
你别笑啊豹子。我知道这样一个位置在你眼里狗屁不是,你蔑视官帽子。不过,这就是当时我的逃遁所换来的东西。
我得到那个位置,容易推测的原因是做事迅速而精准,比如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把长官意图变成合乎规则、便于执行的计划或指令,进而变成这个单位的工作日程和工作成果。写公文写到圆熟并不十分难,但是其中这份揣摩,却不是那么容易拿捏。揣摩人的心思是一切阴谋的基础,可是,那却是一个办公室主任的日常功课。因为上司总是有层出不穷不便明说的意图,希望我猜得精准,把它们表述得条分缕析,并且经得起人们背后的琢磨和盘算。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个傻子,我一直以为是我做事的能力被看重,才得到了那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上司给我的所有夸奖,也几乎都是针对做事能力的。他的评语是:“能文能武,不可多得。”同事也顺着风夸。夸得我累死都不叫苦。常常是,一件事推到了推不动的时候,就会撂到我手上。别人都知道半路撂过来的是烫手山芋,我却不懂这些常识。我像个傻瓜似的,喜欢在别人无计可施的事情上显摆自己的能耐。
不过,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我无可替代的真正原因不仅仅在于做事圆熟,更在于脑子里缺了根“做人”的弦。尽管我不得不练习猜测而且猜得日渐精准,但是我能够视而不见;尽管我个性锋利偶尔变得像个刺猬,但是我没有设计人的心机和爱好。我的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可以托付,又容易把握。这一点,令城府深重的人们放心。
对此,机关里的明白人也看得很清楚。一位上司在他的退休送别晚宴上对我说:“你这孩子还真是个书生,这么些年,你竟然没有学会深沉。”平时,没有人会对一个同事说这样的话。只是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以后没有什么打交道的机会了,这些被谨慎掩蔽的真心话,才会露个一句半句。
当时,我得到那个位置令人愤愤不平。豹子,你也许想不到,一个高校教师降了两级工资去俯就那个职位,竟然招来那么多的不平。几年之后,郑州市引进一批博士并直接把他们放到副县级官位上的时候,这种愤愤不平曾经在市属机关大面积地蔓延。不是他们嫉妒,豹子,而是因为,他们劳碌、煎熬了许多年,我这样的人一来就攫取一个位置,等于无端加塞儿,等于贬低了他们所受过的劳碌和煎熬。这让谁能够忍受呢?
从死水到漩涡(2)
不过对我而言,那却是一个令人发指的位置。那些虚张声势的忙碌,常常侵占我的中午、晚上、双休日、节假日,把一切余暇几乎榨尽;而复杂浑浊的人际关系,也总会突然纠结到难解难分,把我逼到进退维谷的境地。无论遇到什么,都要隐忍,要三缄其口大装糊涂,还要打点起十分的机敏,以适度、周全的方式去合作。
祝福
节日是人们为自己找的理由。找个理由祝福,找个理由享受,找个理由撇开令人不快的事情。在这样的早晨,我尤其想躲到被窝里,心安理得地睡觉,不理任何事,不理任何人。
一大早还是不得已来到单位。天很冷,冷得有了穿透力。我一杯接一杯喝着热水,为一些零零星星的事情耗着我的休息日。
随时过来应付事情,无论双休日还是深更半夜,似乎天经地义。手机要二十四小时开着,想找我的人能够在任何时候找到我,要求或请求我,去做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有时候异想天开,就想给自己规定一个时间,每天忙十小时,或者十八小时,都可以,但是在此外的时间里,可以让我安静,不理任何人,在自己的空间里待着,睡觉,或者只是躺着,没有电话,没有敲门声,没有什么想法。
属于我的一切,都要一一对付。因为我明白,我并没有被任何人驱使,驱使我的只是我的欲望。
像是一次慌不择路的避难,我发现自己跳出了死水,却投入了漩涡。
那个漩涡无疑是更为强悍、更不容置疑的设置,在它严密周全的体系里,我全部的意义也不外乎轴承或者齿轮之类,是一个关联广泛的部件。因为关联广泛,我需要有足够的耐蚀力,我的位置、转动方向和速度必须额外地合乎秩序的预定,绝不存在自作主张的可能。我的大脑成为一块移动硬盘,在存储和传输的意义上才合乎本分。
这是一种庞大的向下的吸引力,带有势不可挡的逼迫。每一步,都需要谨慎掂量。我被迫不停地算计,但也总是难以预知,接下来一脚落下,是会踩到实地,还是会踩到薄冰或伏雷;是会平安无虞地走过去,还是会陷落到窟窿里,或者被炸得血肉横飞。
一种环境对人性的检验,总是在缓慢的磨损之后。你以为你已经被消耗得那么狠,环境给予的挤对已经越过了极限,以后没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了。这时候,最阴险的试探也就该来了。
我开始不得不在一些来历不明的发票上签字。单位的,上司的,上司的朋友在裕达吃了饭,上司的女人买了LV,上司的外甥去了一趟新马泰……形形色色的碎单子交给我签字,已经是家常便饭。渐渐地,那些数字越来越大,事由越来越离谱。我用来签字的左手,常常因为恐惧而隐隐地发抖。
一个下午,我终于说了那句话。
“我没有经手的,就不签了。”
派来送发票的人开始给我暗示,态度不容置疑。
在那个忙碌得令人头晕的下午,面对发票上那个令人胆寒的数字,我就像被导演反复折磨达到了耐受极限的演员,突然之间,所有的掩饰都崩溃了。调入这个单位的初衷在我脑中重现。我不是为了做这些才来的,不是为了合谋作弊,不是为了这个与卑污相贯通的职位,我不是为了这些。
我不唯没有在那张单子上签我的名字,还把奉命给我单子的人刻薄了一顿,抓起水杯砸到了水泥地上,把办公室的门嘭地一下关上,一整个下午再没有理睬任何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从死水到漩涡(3)
这个永远不明示规则的角逐场,需要我付出的不仅仅是劳碌和谨慎,而且需要我付出清白——我必须悖逆自己,彻底地悖逆,才能够对付。
演戏也许是容易的,演戏中戏而能逼真,则十分考验人的作假能力。金·凯瑞在《楚门的世界》里,孙红雷在《潜伏》里,演的都是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