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家的种谷啊!米在山里是稀罕之物,比金子还贵重,说什么他们都不同意。我的米袋子被民兵排长一把夺走,顿时心里一阵悲凉;现在猴子变成荷叶包鳝鱼溜掉,他是不会讲朋友义气等我们的,回古镇对他就是回天堂,不认你是谁,谁阻拦他就跟谁翻脸。
荒气哭得撕心裂肺的,与会计争抢米袋。绝望中,队长悄然出现在门口,说放他们走吧?人家还是十六七岁的伢呢……我含泪给队长连连作了几个揖。他挥挥手上的破斗笠说:走吧走吧,我晓得你们用米换路费,俗话说“一米度三关”,可千万别贱卖了啊!
一旦出门,荒气抹泪嘿嘿嘿地笑出声,说他是假哭。我哪还有心情听他扯淡,扛着米袋拔腿奔跑。幸好猴子还蹲在路口等候,听见我们呼喊他腾地站起。三人欣喜若狂拥抱在一起。猴子笑得泪流满面,说你们再晚来一步,我就走了……
一路上我们三人勾肩搭背,油腔滑调地唱起《知青回家歌》,“乘上隆隆的火车、告别码头的汽笛,一路风雪回家要看我爹妈。肩扛糯米袋、挎块大糍粑,手里提着母鸡和老鸭,沿街小伢撵着问我什么价?伢们呐——这糍粑和糯米,来得不容易,一年四季累得汗直滴,这母鸡和鸭我是不卖的……”山路弯弯像流畅的音符,有绿水青山作背景,我们唱得白云徜徉,山风也有情。
这些歌太正经了,不对猴子的口味,他故作姿态丢媚眼,翘起兰花指,哑声嗲气唱《乡里人进城》——“为什么电车长了一对辫子,为什么剃头用小包车来推呀,为什么城市找不到茅坑啦……”他猴劲上来连蹦带跳的,唱得像变了味的酸菜坛子,惹得我们酸掉大牙想吐,笑着说丢他祖宗的丑。你越说他越搞笑,唱《有个姑娘找对象》——“找个当官的怕扯谎,找个当兵的怕打仗,找个知青怕下放呀……”我和荒气嘻嘻哈哈的胡编乱造歌词,为他添盐加醋,笑得喘不过气。
唱得乏味了,三个人你挠我一下痒、我提你一脚的,像猫狗追撵打闹,疯起来恨不得吃人。这种从小形成的恶习难改,觉得这样才亲热、才够味、才算兄弟;一旦变得正经八百的,双方关系肯定不正常,不是有隔阂就是发生争吵。但是隔阂日子过不了两天,三个又死皮癞脸的,像糯米稀糖的搅到一起。
虽山路弯弯且漫长,但心情舒畅不觉得累。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听见汽笛都蔫了,兜里没有钱买票。情急之下三人在火车站前的集市摆摊,荒气摇着破草帽像收破烂的吆喝:我们知青要回家啰——三袋米一串辣椒便宜卖!临街卖米粉的闻讯跑来。没等我和猴子定价,狗日的荒气回家心切,将每斤一角二分的米,竟狠心八分给卖了!那串干辣椒的针眼也是白戳的,他一把甩给人家——白送!这下亏损得像千万条毒虫噬心!见荒气在一分两分地数零钱,我顿时火冒三丈,捋起袖子说:对不起荒气,今天我认你是兄弟,可是这拳头它不认得!荒气害怕挨打,尴尬地笑得比哭还难看,可怜巴巴的望着我说:燕子、老大,你饶了我吧?如果有翻身发财那一天,荒气把你当爹供着……
我恨得咬牙切齿,但对他怎么也打不下手,泪水在眼眶里只打转。之前大家算计乘船要将近两天一夜,加上三个人十八餐饭钱,费用怎么也不够。虽说搭火车贵,但只要买两张票,三人变戏法逃票,可以当天到家。本指望将米换一张半火车票,加上我爸爸给的路费,大家马上可以实现胜利大逃亡。每人扛着五十多斤米走了十几里的山路,竟被荒气这个王八蛋贱卖,凑不齐两张票钱我们怎么回得了家?可是荒气又没做错,我们哪有时间像集市的农民熬价,不贱卖又有什么办法呢?猴子比我还心痛,急得像狗咬尾巴地说:时间不早了,趁天黑前快找车走吧!我茫然望着天边的夕阳落泪:回家,谈何容易哟……
火车站对面是汽车站,沿线到处是惊惶游走的知青,在了望去省城方向的公路,都企盼当《铁道游击队》的“李向阳”,一旦货车停下就蜂拥而上,抱着开到哪里算哪里。可是路过的司机不敢停,见状加大油门呼啸而去,叫我们望眼欲穿,希望一次次落空。夜幕渐渐降临,像化不开的浓愁,今晚我们怎么办啦?那马达是我们的希望之声,可是公路上已经听不到汽车声了!大家心急如焚,脚比铅还沉重。望着知青们挎包、驮米的悻悻散去,我庆幸荒气抢先把米卖掉,现在落得无牵无挂一身轻松,免得到时像土财主逃难的,不知顾哪头。
听说晚上有路过的货运列车,我们随波逐流涌到火车站,惊惊慌慌打听有没有车停站。这时站台提号子灯的“李玉和”成了跛子的屁股——翘(俏)蹦了,被我们知青一下提拔成总调度长,围着他问这问那的。只要他一声令下——煤车到啦!知青们像听到空袭警报的,慌作一团,不等煤车停稳蜂拥朝上爬。然而这是个小站,火车稍停即开,爬车十分危险。在老三届知青里,我们年小体弱属于末尾的一届;但这时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都拿出吃奶的劲拼命,一次次将我们挤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猴子属亡命之徒,钻人家胯裆爬上车,扭头见我和荒气在人流中像溺水的,急得大声呼叫你们拼命抓住扶手!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纵身跳下加速的列车。几经反复弄得心力交瘁,直到下半夜,车站失去精兵强将,我们才勉强挤上东去的煤车。离站的汽笛既惊心动魄、也欣喜若狂——这狗日的车,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顿时我和猴子荒气热泪盈眶,紧紧拥抱在一起,都泣不成声地哭。
列车轰隆隆地开进黑幕,我们豪情激荡像骑上奔驰的战马,真个是“大风起兮,云飞扬”!正要放声高唱《知青回家歌》,风呼啸骤起,顿时车厢煤沙弥漫,堵嘴钻鼻的喘不过气,三人赶紧背过身子。夜风携着彻骨的寒气,如针刺般地钻心锥骨,知青们都抢占车厢背风角落。我们三人萎缩蹲到一块,掏出挎包里所有的衣服缠头裹身;可是仍然抵挡不住寒冷侵袭,冻得人止不住地哆嗦,三人只好抱团取暖。猴子冷得受不了,说这狗日的车咋还不停呀!半路会把人冻成僵尸的!刚才爬车猴子像越狱逃命的,如果车真停了他不急得抓墙才怪。车厢里的知青笑我们像“三毛流浪记”,没买车票还这么多意见。我和荒气冻得嘿嘿嘿地笑,劝猴子省点精神,今晚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能坐上这种车是一辈子的幸福呢!
黑夜里大家屏声静气在听,呼啸的疾风和单调的铁轨碾压声像催眠的。在这群高年级的知青中,我们像混进来的三个流浪的乞丐,在凛冽寒风中冻得牙关打颤、四肢麻木,实在疲惫困倦之极,倒在角落渐渐进入梦乡。
这列煤车也真够意思,在黑幕中隆隆奔袭不停,直到冲破黎明迎来天边的朝霞。在温暖的阳光中,我们三个睡得像滩烂泥。朦胧中有人惊叫,接着将我们打醒:还不赶快起来!车要开了——运到发电厂会把你们当煤烧掉的!我吓得拉起猴子和荒气,一帮知青在慌不择路地跳车,火车喘着粗气即将离站。好危险啦!幸亏被好心的知青叫醒,我们刚跳下车,火车一声长鸣隆隆开走!
睡了一觉疲倦顿消,精气神被晨风激灵,顿时我们三人眼前一亮,像见到亲娘似的叫起来——原来是西郊火车站!望着久违的省城郊外风光,我们欣喜若狂,一路风尘终于回了!回过神一看,我哈哈大笑——猴子、荒气浑身煤黑,只看见两只白眼珠在眨。猴子荒气指着我大笑,说燕子你咋变成黑脸鬼王了!三人你笑我我笑你的,都像从煤堆中钻出的屎壳郎。
知青们围着货场水管饮水、洗涤。我们洗净满头满脸的煤灰,然后背起流浪包,在铁轨枕木上蹦蹦跳跳,不由得唱起《知青畅想曲》——“武汉,雄伟的江城,我们那可爱的故乡!雄伟的大桥,横跨龟蛇山,桥下波浪汹涌澎湃……”空旷沉寂的城郊货运场,阳光普照下金色的铁轨,一时歌声四起,知青们背负行囊哼着知青歌,跨过琴弦般的铁轨散去。
插队落户不到一年,省城恍若隔世,我们像乡巴佬进城的左顾右盼,宽广马路的汽车喇叭声、阳光下的高楼大厦、街头来往的人儿,以及冰棒雪膏的叫卖声……这一切的一切,简直太亲切太熟悉了,三人热泪盈眶,恨不得跪吻故乡的热土。
两天粒米未沾,边游走边观赏。一旦路过街边的餐馆,饥肠被飘逸的香味搅得疼痛难忍。我和猴子荒气不约而同跑进大堂,一眼看见案板上解剖的新鲜猪肉,三人馋得垂涎欲滴。以前荒气当少爷吃惯大肉大鱼,踮起脚指着紫红的猪肝叫喊——来碗粉丝鸡蛋汆猪肝汤,要五角钱大份的!猴子对钱心痛得不得了,说五角钱要买十几个草鞋样的大烧饼,一次把人胀得翻白眼,这猪肝汤太贵了。我无所谓,倒是荒气不管不顾的,死活要吃。猴子扭不过这落魄的少爷,只好妥协。
瞪着锅里翻滚紫嫩的猪肝、透黄的荷包蛋、雪白的粉丝、青翠的菠菜,三人早已按捺不住,等厨师洒完葱花胡椒味精,捧起大汤碗像饿牢放出来的连吃带喝,半边脸埋在碗里吃得呼啦作响不换一口气。直到吃光喝尽才抬头,连饱嗝都不打一个,脸庞沾着汤汁和沮丧,这味道简直是好得没法形容。可是,久未沾荤的肚子得寸进尺,比不吃还难受,而荷包的钱坚决不同意。我咬咬牙说:还吃一碗吧?猴子说这碗猪肝汤吃得好后悔的,把人变成喂不饱的狗,就算再吃十碗也满足不了胃口!坚决不吃了——多余的钱还要留给我太。荒气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边的蛋黄感叹,这辈子再也没有比这猪肝汤更好吃的了。
接下来的事更灸心。看到荒气满眼迷惘,我和猴子明白其中涵义,他没有家,难办的是他不肯随我们回古镇,这样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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