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上满满一杯,大家一饮而尽。两圈下来后,亲戚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都知趣地闭口不谈。他们知道,孙仕遇到了传说中的聚宝盆。聚宝盆并不一定以盆的形势出现,或缸、或袋的,但无一而外的都是可盛放物品的器皿。碰到了传说中的宝贝,并不能到处炫耀地声张,而要自谦地享用,所谓闷声发大财也。妹婿兄弟们都异常感激孙仕,这是只有绝对信任的人才可能得到的邀请,更因为大家前心贴后背饿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一次打牙祭的机会。饥荒之年,粮食可比亲情珍贵得多,而孙仕的无私举动又让亲情占了粮食的上风。
大家说说笑笑,杯来酒往地喝得高兴。喝着,喝着,就坏事了,张欢来孙仕家找点水晶碎片,好包裹起来放在枕头底下给母亲治偏头痛。
孙仕看这个小小年纪就显出过不务正业前兆的张欢,居然难得有一份孝心,就叫他也来喝上一杯。张欢一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经孙仕这一邀请,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想起,就把水晶碎片往磨盘上一放,尖脚就跑进了堂屋。孙仕忙叮嘱他只可埋头吃饭,不可胡言乱语。张欢点头的空隙已咽下了一块炒鸡蛋。
看着张欢吃没有吃相,坐没有坐相,孙仕感叹这个孩子饿坏了,孤儿寡母的不易啊。
张欢的父亲张宙,虽然做得是斯文的生意,身体也不太好,但长得却是五大三粗,一脸门神相,那性格更是豪爽得没事就信口开河。在祸从口出的年代,把兄马宗为他这个不良嗜好头痛了好久。
38
有一天,马宗又看见张宙和一群村里的懒汉闲人在一起唾沫星子乱喷。
马宗过去听了一下,把弟正在吹嘘自己艺高人胆大,敢去老陵地喂死人。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史无前例地大饥荒仍然在最后的疯狂。活人尚且缺吃少穿,死人就更是席子一卷往老陵地一扔。在那些年,老陵地里尸籍骨累,搬到新村没多久的村民有一半饿死在那。饥荒刚开始时,死的都是年老体弱的,每个人魂归黄土时还能有口或薄或厚的棺材。贺发书记的主要任务就是搜集村上的青壮劳力抬尸挖坟,报酬是每人二两黄豆。到了后来,青壮劳力也开始成批地饿死时,就干脆直接裹着往老陵地一扔。那几年凄惨啊,家家有悲歌,户户有死人。后来村上有一位光棍去世时,连张卷席也没有。贺发向他的张延年借苇席一用,说是以后由村里来还。张延年手摸着稀瘪的肚皮,想到都没就直摇头,说过几天我还要用呢。非但如此,张延年刚会说话的儿子传玉也帮腔着他大。传玉该会走路的年纪,却因为饥饿只能像蝙蝠一样抱贴着延年的腿。他见有人要他们家东西,伊呀着学他大说话:俺、大、也要、用呢。
那场史无前例地大饥荒刚露峥嵘时,李才的母亲李刘氏已敏锐地预感到了它的残酷性。她眼见食堂发放的饭食越来越少,而田里的庄稼又青黄不接,就知道灾难即将来临,不能坐以待毙。李刘氏决定带着大孙子朝正出去要饭。李刘氏和孙子,一个老一个少,不用出工做活,出门也不会引起人怀疑。李刘氏让儿子、媳妇在家带着刚出生不久的二孙子阳正,并对他们说一家人分两拨总会给李家留个后。尽管李才百般不忍,无奈早年守寡的母亲刚强地要命,她说一那李才绝不敢说二,她说二李才也绝不敢说一。
五更天的时候,灰蒙的天空映照着浓黑的村庄,依稀可见的路影旁还轻飘着一层薄霜。李刘氏右手拄着根摸地溜光的木棍,左手牵着穿戴整洁的朝正。朝正听说要出远门走亲戚兴奋地一晚都没有睡,他纠着奶奶问“大姨奶真地抱过我吗?她们家有糖三角?可以天天吃?”李刘氏情绪似乎也不坏,不点也没有不耐烦,“是的,天天可以吃,吃得我到现在都不能闻那味。”李才背着包袱,汤兰抱着阳正,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一家人走到铁路边停了下来。天已蒙亮,身后排排茅舍的四方小窗中露出了桔黄的光芒,一会又次序灭掉。窗外屋顶,高大的树干、交错的枝条,清晰泻浸了了清晨的宁静。
“妈”李才的鼻子酸酸的,洗得有些泛白的蓝色衣服不能增添他的成熟“真走啊?还没到那一步呢。”
“李才,你是大人了。”老太太拄着木棍,伸手想摸摸儿子的肩,往上抬了抬最终落回抓住了儿子的手:“你现在是一家之主,要照顾好媳妇。”那声音柔弱中有着刚强,决绝里满是亲情。
“妈”汤兰走上前,眼圈红红的。怀里的阳正睡得正香,小手紧紧抓着她白底红花的单装,生怕母亲不要自己似的。
“好媳妇”老太太拉住媳妇的手。“到这面来,妈有些体己话和你说。”说着,两辈小脚女人往边上挪了挪。李才蹲下身子轻轻抓住朝正的两只幼小肩头,“朝正,你长大了,在外面要听奶奶的话,照顾好奶奶啊。”
“嗯”七八岁的朝正留着小锄头,答应父亲时锄头纷扬点了两下,“大,你怎么哭了啊?你也想和我们去姨奶家吗?”朝正看着父亲,小手却不由摩挲着逢年过节才能穿的深蓝小褂。
“没哭,小孩子家,别瞎说”李才站起身,仰了下脸把剩下的眼泪生生地给逼了回去。他侧头看向妈妈和媳妇。
刚过五十的李刘氏已是满头白发,它们很干净整洁地往后梳去,在后脑集结成了个发髻。她面向东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拉着媳妇,灰白色的外套像感受到她们的言语,轻轻飘起了衣角。媳妇一手抱着刚醒过来探头探脑的阳正,一手紧握着妈妈的手,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说着,说着,媳妇一把抱住了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阳正也跟着“哇”了一声。
李才转过了身,不忍心再看下去。
“大,大”朝正扯着李才的手,轻轻地问“妈妈为什么哭啊,是不是也想和我们一起走亲戚?”
“是啊,是啊”李才眼望着前方,欺骗着儿子。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是去逃命。
“朝正”老太太笑眯眯地叫孙子“和你大你妈说再见,咱走亲戚去。”
“好咧。俺大,俺妈,我走了啊。”朝正高兴地应了一声,搀扶着小脚的奶奶就要往北走去。
“妈,包袱。”李才把背在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递给李刘氏。
李刘氏一接手,就狐疑地看向儿子。
“一些吃的,带上。”李才解释道。
老太太直直地摆手“家里人要紧,家里人要紧。”她知道儿子并没把全部粮食上交集体。
“妈,你不带上,就别走了。”李才半是心疼半是赌气地说。那包袱里是他偷藏的一大半的粮食,李才连夜把它们烙成了煎饼。
“孩子”老太太深情地望着眼前已为人父的儿子,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落落地滚了下来。
“妈”“妈”李才和媳妇一起抽噎了起来。
老太太擦了把眼泪,接过包袱挎上肩,猛地转过了身“好了,我要走了,你们回吧。”随着铿锵的告别话语,李刘氏那佝偻着的腰背渐渐凝重坚强,仿佛充满力量的伸展,将阴冷的天空铮铮撑起,拉出了旭日升起的冉冉。头上几根散逸的白发跟着灰白色的衣角在春风中飒飒作响,扬起了慈爱伟大的晨曦。她侧身看了一眼孙子,伸出手牵住他,在金黄色的希望中缓慢地走动,却豪放地向前。
“妈,儿子”李才望着奶孙俩远去的背影,瘫软在地,声音随着目光飘散。
小朝正有了煎饼吃,一路蹦跳地快乐。他一会拣起块石子,飞击已不多见的麻雀,一会又走到路旁沟底,扯把甜草自己嘴里嚼嚼,再往奶奶嘴里塞上两根。
老太太尖着自己的小脚,一步不停地坚定地向北方走去。她必须走快点,在煎饼吃完之前找到一个富庶的地方。她明白自己已是黄土盖了大半截的风烛残年,剩下的小半截也早已被黄土悬盖,随时有可能全身而没。对她来说,生死已无所畏惧。儿子、儿媳也老大不小,纵使和自己一起奔赴黄泉,也是路上打个伴多个照应,没有丁点遗憾。但是,孙子们却要活下去,他们才来到这个世上不久,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更不知晓活着的快乐。所以,为了孙子们,即便自己已近油尽灯枯,仍会撕掉脸皮放下尊严,出来乞讨要饭。一切都是为了孙子。
出来之后,老太太才知道自己估计了这场饥荒的残酷性、长期性,却没有估计到它的迅速性,及广泛性。本村只不过刚刚青黄不接,虽然众人已有忍饥挨饿,但好歹还能吃糠咽菜敬活着。初始往北,不时听到阵阵吹打的哀乐声,田间的送葬队伍是紧密相连。再往北,则是出殡的队伍渐多,哀乐的声音渐小,送葬的人数也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死人太正常都死不出新意;死人阳太多,都轮不上鼓乐手。也许鼓乐手早已死亡。
老太太腆着脸皮,克服羞愧的心理,向沿街各路的人们伸出了乞讨之手。但大家要不是只给她一碗清水,要不然就指指嘴巴,那意思是自己都没有东西吃,哪还有多余的东西给她呢?
39乞讨
朝正已知道不是出来走亲戚了,而是做着曾和小伙伴一起嘲笑过的要饭活计。开始几天,他还耿着脑袋走在前面,对奶奶不理不睬,后来见自己吃煎饼时,奶奶总不吃,只喝几口凉水,才又懂事地回来搀着奶奶一起走。
祖孙俩已出来快两个月了,光秃的树枝本该万嫩吐绿,可此时依然落井下石地干枯一片。虽然她们竭尽全力地节约再节约,那所谓全家一大半的口粮还是没有能坚持半个月。这一周,她们最好也只能乞讨些号称玉米糊糊的清水汤。李刘氏饿得两眼发昏、步履蹒跚,灰白的衣服上汗迹斑斑,灰尘片片。朝正也一步三摇,前两天他还连哭带喊着饿,这两天是话都懒得说。本来还算妥顺的小锄头乱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