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随便说了几句话,突然就断了,停车场信号不好,致寒向来知道,她将电话拿在手里,良久不见庆平再打来,不知道为什么心脏波波波波跳得很急,急到连有人敲门,都误以为是心跳,许久才反应过来,像得救了一样,慌忙去开门。
喜出望外,竟然是乔樵,换了件灰色长袖衬衣,一条白色t恤,脏脏的裤子,对她笑:“真的你住这间房啊。”
致寒忍不住露出笑容:“什么叫真的,你找我吗。”
男孩子点点头:“是啊,我看你是一个人出来玩的样子,问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
和两个小自己一轮有多的孩子吃饭,乐趣微妙,出行前乔樵想必做过详细的旅程计划,一出旅馆门,直扑某处公车站,一到某站,毫不犹豫下车,右转,前行五百米,大叫一声:“最地道的西湖醋鱼在此!!”冲进去,不需看菜谱便开始点。
小馆子,偏偏僻僻的,但味道的确好,致寒吃得很舒畅,端一个碗进厨房去,对大师傅道一个虔诚的谢。
乔樵是好男子,或至少显示出好男子的潜质,第一当机立断,第二周到细致,无论二十五还是五十二,男人做到一点已经达标,何况齐全。吃鱼时把最好的肉挑出来,先放到致寒碗里,再放到女朋友碗里,那女孩子名叫小珊,相貌娟秀,态度娇柔,坐享乔樵的体贴,很理所当然。
乘乔樵去洗手间,致寒赞他一句:“他对你很好。”
小珊嘴角牵一牵,笑容勉强,似有心事,欲言,又止,终于说:“他是对我很好。”
向洗手间的方向看一眼,接着说:“不过,好又有什么用呢。”
摇摇头:“他不能给我我想要的生活。”
这个论调,在致寒不算新鲜,几多恨嫁的熟女,不慎踩到没结果的孽缘里去,对方对她越好,便越是锥心,就致寒自己,也不敢说深夜临晨,没有过如此这般惆怅的时候。
但小珊多少岁?十九?二十一?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现在已经断言乔樵给不了。
致寒没有问。她是多聪明的人,小珊的眼光收回来,在她的手腕所戴的卡地亚镯子上一瞥,已经昭然若揭。
想必乔樵家境普通,头脸憨厚,也似乎不是一眼看上去就知前途必然无量的类型,这女孩子的理想,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时乔樵回来,说道:“等下你们去洗手间要小心,地很滑。”小珊应了,声音甜甜的,梨涡一旋,笑意盈盈,霎时两个面目,转换极为自然,怎么说都算天赋过人。致寒暗叹口气,低头喝汤。
吃完饭,在杭州城里信步乱走,致寒不愿当灯泡,故意落后一步,风色轻柔里听到那对小情侣咿咿呀呀的絮语,学校如何如何,同学如何如何,简直都是些与人世不相干的小事。
男孩子兴致勃勃在计划,这个假期在这里,下个假期不妨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爬华山吧,华山险峻,爬起来过瘾,明年多存一点钱,去四川,或者云南,毕业以后再考虑西藏和新疆吧,那种好地方,要计划周详一点。
真是太年轻了,沉浸在希望与爱情里。
他完全感觉不到,身边女孩子那始终沉默的呼吸,是一种意味着你的人生与我无关的强烈暗示。
走了半小时,小珊转过来问致寒:“我们约了几个朋友去酒吧玩,你要不要一起去。”
再说去,就未免太不识趣了,致寒笑着挥挥手,跳上一辆出租车,回了酒店,下车的时候接到沈庆平的电话,那边传来爵士乐轻柔慵懒的节奏,大概是在某个会所。
今天他的电话,似乎特别多一点,大家一起那么久,有一点最细微的不合理都察觉,致寒直截了当问:“你今天怎么了,有心事么。”
她是情人,更是知己,自信爱来爱去那么多年,最留人的是知己知彼。
庆平应当已经喝了一点酒,在那边呼吸浓重,不出声。
忽然说:“我想要个孩子。”
致寒轻轻笑,一面开房间门,一面应:“当真?”
他很肯定的:“当真。”
大概是起身从房间里走了出去,音乐声缥缈起来,他说:“要是你愿意生个儿子给我,我会爱得发疯。”
几乎十年的关系,没有产生任何结果,都算是一件蹊跷的事。没有婚姻,没有孩子,除了致寒在他公司的部分股份,也不算有共同经营的一盘生意。
有时候沈庆平和致寒在家里坐着,谈一些家长里短,偶尔争吵两句,自然而然,四平八稳,好像这就是天长地久下去的架势。
那情景令人恍惚,至少致寒恍惚,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两个人之间,其实毫无必然要连接在一起的关系。
但她从来没有对此抱怨过。
一个人不抱怨明显对她不利的事实,多半是,她本人就是这一事实的缔造者。
是什么引领她到达这个地步,两个人不谈论。沈庆平以他独特的适应力,将生活接受下来,并且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他今天晚上,是多年来第一次,提到两个人之间关于结果的缺失。
还在继续,他说:“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对你不够好,或者我自己本身,做得不够好,所以我才会觉得,你在我身边,好像是一种老天爷对我的恩赐,什么时候这恩遇会到尽头,没有人知道,你也不知道,你只是随时准备好要走。”
致寒不能不辩白:“庆平,你怎么了,我跟你十年,以后都跟下去,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不知为何,她眼里薄薄有雾。
那平常表里,都的确已知天命的男人,此时呼吸软弱,蕴含莫名心事,却缄口难言。
他轻轻说:“小寒,我爱你,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
电话挂下,致寒背脊上一阵冷,再拨过去,竟然已经关机。
她跌坐在床上,四周巨大的静默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带着难以抵御的真实沉重。人生有一些莫名苦痛尖锐处,潜伏在心灵必经之地,罔顾时光纷扰,等待一击得手,血流成河。
沈庆平挂了电话,转身正遇到司机许臻出来找他,小伙子不太高,身板却极强壮,脸相干净,不算俊,但周正伸展,他尽司机的本分,陪客不喝酒,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关心的问:“沈先生,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示意许臻带路进去,包房里坐了三四个他的生意伙伴,都已经差不多了,个个半躺在沙发上打盹,没睡着也只小小声聊天,清心寡欲的,任身边穿低胸露背晚礼服的陪酒女郎个个闲得发慌,
岁月不饶人,看表才十一点多,换了几年前,是刚刚进夜场的时候,就算已经喝了不少,惦记的无非是等下转哪个场子。
现在,大家轻轻浅浅吃晚饭,讲究哪里的汤水养生正宗,到不对外开放的私家会所坐一阵,已经个个困极思睡,好像角落里那个牛高马大的老任,从前出了名的色狼,夜夜笙歌,不醉不欢,自两年前查出前列腺癌症初期,整个人跟霜打坏了的豆苗一样,一个劲往泥巴里长,到酒池肉林所在一样先叫一杯牛奶,谁的亲生大爷都休想劝他喝上一杯。
沈庆平低声叫许臻去买单,坐到老任身边去,后者望他一眼,笑着说:“查岗?”
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看看,又放回去:“我家老太婆,现在对我完全放养,偶尔早点回家,她还说我吵得她不能专心看电视,啧啧。”
沈庆平忍不住笑:“你现在还能折腾什么,嫂子当然懒得理你。”
多年的朋友了,彼此知根知底,老任随他调侃,也不恼,拍拍他:“致寒呢?最近都不怎么见她。”
庆平“嗯”一句,简短地说:“她出门走几天。”
这时候会所的营业经理拿着结账卡进来,请他签字,轻轻问:“沈先生,今晚玩得不开心吗?这么早就走。”
沈庆平笑一笑不作声,很快签完字,嘱咐许臻继续待着招呼其他人,自己拉了一把老任,两个人悄悄出了门,车子驶出停车场出口时候,天上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老任问:“这是去哪?”
沈庆平不出声,开得飞快,窗外霓虹灯光一匹匹锦缎拉扯开来似的,五光十色掠过去。老任这就知道他不对劲,说:“有事?”
一世人两兄弟,老任面前他没什么好隐瞒的,终于说了出来:“胡蔚可能怀孕了。”
胡蔚?老任愣怔了一下:“谁?是不是你上次带出来那个美院的小姑娘”?
一说就记起来了,高个子的北方女孩,两条腿极之漂亮,鹅蛋脸,额角光洁明净,年轻得一点灰尘都没有。几个月前和沈庆平一起出来过一次,喝酒很豪爽,话却不多,一笑两个酒窝儿,很是可爱。
沈庆平苦笑:“细枝末节你都记得清楚,妈的色狼本性不改。”
老任不服气:“谁色狼,我又没让她大肚子,哎,你准备怎么办?”
见沈庆平不出声,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别心事重重的,怀了就生呗,致寒那里,你先瞒住,真瞒不住了再好好哄哄她。”
大家都是现实主义者,对情形估算得很清楚:“她三十几快四十了吧,就算生气,能走到哪里去。你一把年纪也该有个孩子了。”
沈庆平看他一眼:“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
老任急了:“那你愁眉苦脸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你,这孩子你不想要,犯得着跟我说吗?又不是第一次玩出火。”
又不是第一次玩出火,又不是他一个人玩出火,惯例是给笔不大不小的钱,女人自己去把手尾收拾干净。沈庆平比别人还多一分自在,他毕竟没结婚,不想要就是真的不想要,连借口都懒得找。
要说致寒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是假的,唯一只有一次发作,不声不响搬了走,他起初像一只野狗出了樊笼一样疯玩,过一段时间,回到变得像狗窝一样的家,四壁静寂,就不想心事,竟然也夜夜睡不着,最后服了,作低伏小,破釜沉舟去求回来,回来后,庆平有时候觉得,她大概是从此懒得管,或者根本不愿管了,蛛丝马迹比红绿灯还闪亮,她偏连眼都不转过去,自顾自生活。
这到底是彻悟还是绝望,沈庆平不是太清楚。
他想了半天,反问一句:“生下来?”
老任唯恐天下不乱:“生!我三个儿子了还想生个女儿呢,你屁都没一个还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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