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匆匆离开。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是很奇怪。从她离家往C市去就时不时地觉得头晕心慌,身体里的力气不断地在流失,仿佛有一部分要离她而去。与汪筱琳一别后更是明显,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老张头那里。刚喘过一口气手机就催命一般响起。她盯着老林的号码,莫名地觉得恐惧,却不敢耽搁,一接通,小雨嚎啕的哭声就传到耳里,一句话将她的所有力气全部抽掉:“妈妈,爷爷不动了。”
她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无力,明知道永远地失去了什么,却找不到感觉。她出奇冷静地接受了老张头帮忙安排的车,拒绝了他陪她回家的提议。一直没有停止通话,絮絮地给小雨讲纽约的中央公园,讲五大湖的风光,讲皇后区各个少数民族的习俗和古怪事,讲她怎样工作怎样学习,承诺会带她去亲身经历一番。一路说不停,小雨安稳下来,她却越来越慌乱,心头的空洞放大,让她抑制不住地想撕心裂肺地哭叫出来,但不能把小雨拉进恐惧里,只好捂着嘴忍下去,直到司机递给她手机。
竟然听到萧文翰的声音。她无暇思考他是怎样在短时间内得知这些变化的,只知道此刻她唯一能仰仗的便是他了。他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他很快就到,要她在家等他,一切都等他到了再说。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令人顺服的魔力,她渐渐平复下来,切断通话,从司机那里拿回自己的,继续给小雨讲故事。
一偏头,夜色已然深邃。摇下车窗,探出脑袋,看见中天银河辉煌的亮色,心中不知喜忧,但叫小雨拿了毯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歇下,告诉她一觉醒来她就在她身边了。那边渐渐没了声音,小雨悠长均匀的呼吸声通过手机良好的信号和听筒清晰地传过来,好像她就睡在她手边。林惜南忽然安心了,静静地望着满天繁星,似乎有纷繁凌乱的记忆如这夏夜轻风拂过般飞快掠过脑海,却飘乎乎的半点踪影不曾留下。
老林走得很安详,难得的寿终正寝那一类。对于这个结果,林惜南甚至感到幸运。从退休后老林就郁郁的,赵南连番出事,更是折磨。他虽然活得通透,但太执拗,想得通和行得通从来是两回事,所以他的苦闷,这十来年,一直没少,只是越来越多。很难说她在这份精神毒药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不敢深思。
挨过最初的一阵痛,她竟然不觉得悲伤。失去至爱都是这个样子吧。最最开始的时候,只知道身体里流失了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也许是打击过大了,以至于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部分,而这又会如何影响自己。当生活步入正轨,失去的痛苦才显现出来。每看到一样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人,然后恍恍惚惚地再想起他已经离开自己了,然后才终于明白失去的滋味。过去的几年里,每次做饭一揭锅就想起赵南的脸被蒸汽熏绕的情景,每次吃完饭就会想起那间公寓里穿着居家服在厨房叮叮当当的萧文翰,继而黯然神伤,他们都已离自己而去了。可如今呢?她会如何思念老林?她忽然没有呼吸的力气了。
司机一直没走,帮着她安顿小雨,生火烧水。她细细地为老林净身,换上干净衣服。不敢在屋子里多待,坐在院子里,却总是能把月桂树纳入视线内。放开胆子去想,总也想不起幼时感受到的老林的温度。记忆是冰冷的,和他了无生气的身体同样的冰冷。当她再度安睡在青石板上,醒来时不会发现自己身在温暖的小床了,因为那个支撑着她走了半生的男人离开了,她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
“我老家比这不知偏僻多少倍。”
沉默的司机先生忽然开口,把她从沉沦中叫醒。她有些感激他,无论谁快走火入魔时被人一把拉回正轨都会心存感激的,更何况,他不辞辛苦送自己回来,陪着自己处理后事。只是,为什么呢?素不相识的。
“家里就我一个,我妈身体不好,整个家全仗着我爸一双手。大山,深山,走十里路都见不着人影的那种山,不知林小姐可明白?”
他顿了顿,却没有等她回答,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我其实恨读书。虽然喜欢知识,却恨读书。我上学的时候政策可没有现在这样好,什么都要自己负担。有人把父亲比作一张弓,蓄一生之势要把孩子射出大山。我是那些孩子的其中之一。读书压垮了我的家庭。等我终于能接过父亲的担子时,他们都不行了。前面二十多年的努力为的都是他们,他们却在我成功时离开,奋斗的意义忽然就没了。陪着我走过人生的马里亚纳的是我的妻子,你恐怕暂时无法想象这个家庭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失去了一个家,又被另一个支撑起来。人的信念总需要找个寄托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林惜南有些明白了,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问道:“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他一点不感到意外,淡笑道:“寰宇在C省的负责人。”
前前后后的事情连贯起来,月季花的浓香让她呼吸有些困难,转身进屋,听见他说:“别想太多,萧总很爱你。”
想通这件事把她仅存的精神榨干了。萧文翰在她来不及恢复时便出现,所以,她看着他,找不出合适的表情。他看她一会儿,没有说话,迅速着手处理老林的后事。火化的整个过程,除了纳骨灰是她亲手做的,其他一概交由他打理。
天光微亮的时候,他陪着她站在墓园里。冰凉的晨风直吹到她心底,东方的地平线上刚刚现出一抹亮色,还照不进她冻到麻木的心。清逸的地涌金莲盛开着,出尘的香气也化不开他们之间凝滞的气氛。小心地铲起草皮,露出下方的黑檀木箱子。慢慢地擦拭掉盖上的泥土,打开来,把老林和赵南以及那三个早逝的孩子放在一起。然后盖好,整理地面。那几块白色木牌很干净,半点风雨的痕迹也不曾留下。她琢磨着,给老林写一块。还好,这些年毛笔字没落下。
收拾完毕,她虚脱掉,坐在石阶上轻轻喘气。天已大亮,天边红彤彤的一横,轻云流动,若瀚海生波。太阳还不见踪影,是不是要压轴出场,做那定海之神?
眼前一暗,身体被巨大的温暖包裹住。他轻轻拥着她,低低的声音比晨风还轻柔:“回去休息一下。”
她贪恋那温度,可还是固执地推开,没有看他。当极端的伤痛与愤怒相遇时,竟也能产生以毒攻毒的效果。这有点好笑。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他手臂僵住,声音十分平静,平静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需要解释?解释什么?”
林惜南冷笑出来:“你的自以为是竟然生长到这境界了?你可知道电话监听是犯法的?我身边到底有多少人被你收买了去?”
他没了动静,许久才叹道:“我们非得要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谈论这件事么?”
林惜南望着天边,太阳冒了个头出来,它不堪重负,她也因此而感到吃力了。
“谢谢你帮我,但是……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第四十四章(上)
萧文翰没有走。林惜南感到意外。按说她那般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他该愤怒地给她两巴掌然后潇洒离开,但他只是苦笑着说:“这时候走了我就永远失去你了,我不能走。”他不走,她走!可一站起身天旋地转,来不及挣扎便骨碌碌摔下山坡。他身手那么敏捷,甚至都没抓得住她。
一睁眼就看见他哭起来了。哭得像个小孩子,迷了路,独自在人间流浪,终于找到家。他连着被子抱着她,将她上半身都抬了起来,头埋在她肩膀里,号啕大哭。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她脑袋有些晕,听不清楚。
晕归晕,之前发生的事情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跳将出来。无可原谅!可不知为何,她连愤怒的心情都没有。哭过一阵,他抬起头看她,她这才发现他满脸狼狈,不是刚哭过的缘故,而是,多日未曾打理导致的狼藉。终究忍不住一点点抹去他的眼泪。他是男人,快三十岁的男人,何以哭得这般无助这般不顾形象?
“我睡了很久?”她张了张嘴,试探地问出原因。
他低头在她肩上蹭,哽咽道:“八天又十五个小时。”手臂不自觉地缩紧了些,她感到有些气闷。
“小雨呢?”林惜南没想到会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她,小雨该怎么生活?“小雨怎么样了?”
他抬头看着她,眼里神色极为复杂:“我送她回去上学了,暂时交给景晓阳照顾。”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刚刚恢复一点的力气在刚才的一紧一松间已然耗尽,软软地瘫了下去。支撑着她的不是床,而是他的手臂。她猛然发现,潜意识里她相信他不会离开,所以才放心地睡过去,自己也好,小雨也好,他肯定会帮她处理得妥妥帖帖。顿时黯然。其实,她还不是仗着他在乎她,那她又凭什么拿着他的真心来糟蹋他?
“刚才为什么哭?我不是醒过来了?”放软口气,却不敢看他。就算不恨他,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是不是医生说过什么?得了重病?”
他轻轻将她放回去,小心地整理好被子。
“没有重病,只是身体不大好,有些虚弱,好好调理就好。”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一直昏睡,是因为……意识深处不愿清醒。”
她听得心头警铃大作,虚弱地笑笑,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安抚他:“怎么会?医生又不会读心术,何况我自己都没想过不再醒来。”
他抚着她脸庞,要她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眸渐渐显出哀求的神色:“惜南,你记住,我爱你,我需要你,还有小雨,甚至景晓阳,我们都需要你,你不能……求你,我不能失去你。第二次失去我会没命的。”
她看了许久,直到那双眸子里雾气浓聚才颤声问出来:“所以你监听我的电话?你觉得我会跟谁跑掉?要不要检查一下我是不是清白之身?”说到最后,她愤怒已极,卯足力气挥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