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捆柴一起背了回去。走动的时候还撑得住,一歇下来脚疼就直揪心,老林便十分文艺地给她念诗,念过后再细细地解释。等回到家里,她竟然都睡着了。从那天之后,赵爸爸便准了他们的交往,直到最后终成眷属。
“老头子,我最喜欢的那首诗是怎么的?我都忘了。”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喜乐平安。”
“哦,就是这首,我想起来了。老头子,你念得和那年一样好听啊,我都快睡着了。我再睡会儿,到家了叫我。”
“……好。”
林惜南看着赵南嘴角那抹虚弱却真实的笑容,死死地咬紧了下唇才没有流泪,血腥气窜入喉头,让她觉到一种异样的快感。
晨间的清风和着虫鸣,似乎还在回味老林念的那首诗。
午间,赵南醒过来。林惜南给她喂汤的时候,她忽然拿过林惜南的手。林惜南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去。
“都长茧子了。你小的时候我和你爸常常拿你的手看,觉得这手长得真好,细细的皮肤,长长的手指,饱满的掌心,舍不得让你做家务干农活动针线。这半年妈妈可真辛苦你了,还老骂你气你。”
“没有,我想一直这样下去也好。”林惜南忍着泪意,笑着安抚她。
“可是,我撑不住了。陪着你爸爸快一辈子,我已经满足了。”
“那我呢?我才二十四岁,人生才开始啊。你不是想我结婚,想抱抱外孙吗?”
赵南摸摸她的头发,又捏捏她脸颊,说:“你有别的人陪了,不关我的事。文翰是个好孩子,而且还那么小,你要对他好点儿,别再欺负他了。至于外孙,我们都商量好了,他还画过给我看呢。他说最好是儿子,听说儿子像妈妈。呵呵,我总觉得这孩子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像你呢。模样要他那样的,长得像男子汉;眼睛要像你的,温柔的时候能把人融化掉,生气的时候也招人爱,难过的时候能让这个世界都跟着不开心,快乐的时候,无论谁都会爱上他,然后会陪着他经历悲喜收获幸福。”
赵南吃了几口便又睡下了。老林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林惜南慢慢地收拾了厨房,给赵北打了电话,便坐在青石板上靠在月桂树上看着满地的月季花发呆。十一月了,月季花花期,结束了。
赵北到的时候老林已帮赵南擦过身子换过衣服。林惜南握着她冰凉的手,才惊觉她瘦了好多好多,只剩皮包骨了。赵北见他们父女只知道愣愣地看着赵南的尸身,气得发抖,破口大骂:“你们两个没出息,就这样把我姐姐拖死了,她是我唯一的姐姐啊!……”后面的话彻底没了形,夹在她的哭声中如受伤野兽的嚎叫一般凄凉。
林惜南没有特意通知萧文翰,所以等他周末回来,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他在河边的土坡上找到她时,她正在给那弯地涌金莲搭帐篷准备过冬。小小的墓园里多了一块白色木牌,上面只有两个入木三分的正楷字:南南。
林惜南支好架子,该披塑料上去了,一回头就看见萧文翰满眼忧伤地看着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静静地伫立着,仿佛已站了一个世纪。她笑一笑,道:“搭把手吧。”
有他帮忙,很快就做好了。现下还不必完全盖住,便把正对着河的那一面敞开着。林惜南指着赵南的那块牌子说:“我爸爸的字很好看是不是?”
萧文翰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她,看得她笑起来:“怎么了?”
“惜南,你还好吗?”他伸手替她抹去额上那层细密的汗珠,低低地问,小心地问。
林惜南在墓园前的石台上坐下来,望着金光跃动的河面,平静地说:“文翰,我不好,可是我不能不好。爸爸需要我,而他比我还要不好。”
萧文翰在她旁边坐下,手扶上她手臂,慢慢地滑下,最后包裹住她的手。
“惜南,也许你错了。伯父他看得透彻,虽然难过却不伤神,只有你还纠结着。告诉我,你心里为什么不只是难过?你还在自责对吗?”
林惜南久久不语,凝望着渐落的夕阳,直到它终于隐没在远山后,才说:“是我没有照顾好妈妈,如果我能让她定期去医院检查,如果……哪怕仅仅是这一点,她就不会在四天前离开。也许,那就是四年十四年乃至四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你可知道,我这一生,都没有让妈妈舒心过?
“姨妈一直不喜欢我,从我出生就不喜欢。她说,我是难产出来的,而且是小产,妈妈痛了三天,险些血崩。出生后身体弱,很依赖母乳,妈妈奶水不够,有时候甚至被我吸出血来。小时候家里很窘迫,可妈妈还是会准备肉粥给我,生怕我像其他三个孩子一样去了。心惊胆战地养到三岁多,我和同龄人差不多壮实了,才安下心。
“不过,我那时候很笨的。爸爸去上课了,妈妈就带我下地去。她忙着摘油菜田里的青草,我坐在田埂上看她,什么都做不了不说,还坐不稳,爱乱动,常常摔得痛哭流涕,她摘不了几行就得回来哄着我别哭。有一次碰上条菜花蛇,我傻得认不出,还以为是谁掉了绳子,伸手去拿,被缠得险些断了手。为那事,妈妈哭了好些天。后来爸爸就把我带到学校去,教我读书。起初我还到处乱窜,但因为太笨了,总是被小朋友嘲笑,渐渐地就不大出门,整日里读书。早早地跟着爸爸读了小学,人聪明了起来,却是成了典型的高分低能。
“村小只有学前班和一到四年级,五年级就去镇上的中心小学。跟同学处不来,自己又没什么自理能力,住不惯校,妈妈每天都送我上学。她四五点就得起床准备早餐,然后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梳头洗脸。冬天天亮得晚,她送到学校里天都只是微亮。你知道从家里到镇上多远是不是?她每天都要走两个来回。
“我学着和别人相处,后来总算是练出一脸千年不变的微笑,于是大家也都喜欢我了。初中就开始住校。还是在镇上,但因为吃惯了家里的饭菜,刚开始,食堂那些怎么也吃不下。第一周回家就瘦了一大圈。后来,她就每天送午饭给我。我试着努力吃食堂的,半学期后适应了,便不要她送了。她不放心,还是坚持每周送两次来。一直到初中毕业。
“然后是高中。高中我去了M市,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在更近的J市,我怕她再跑来跑去地忙,想着走远一点吧,这样她眼不见心不烦。结果第一个月回家两天,她就哭诉了两天。每次都那样。我才知道,与其这样让她想念,倒不如让她劳累一点来得更令她开心。
“认识到这一点,却并不代表我就真的让她省心了。世界那么大,太诱惑了。尤其是在爸爸要求我毕业了做老师后,反叛因子全爆发出来,于是去了S市,坐火车得三十几个小时,一年只能回来两次。然后忙着学业忙着恋爱忙着生活,虽常常和他们联系,待在家的时间却是那么少,少到我现在悔不当初。”
一席话说完,天边晚霞正灿,凉风习习而来,她觉得心头不再那么压抑了,可是仍是重重的一团。过了好久,萧文翰才回应她的讲述:“惜南,还记得我那次质问你的话吗?‘你认为开心了就是幸福,不开心了一切便都没了意义?’不是这样的。幸福总是与痛苦同在,只有快乐,只有轻浮的快乐还是会空虚会觉得无所适从,唯独添了沉重的东西,如责任,如痛苦,如眼泪,幸福才会真实,才有质感。伯母是幸福的,她有家人的爱,有爱人的爱,她也爱他们;她为他们辛苦,他们也为她辛苦,这样,很幸福。惜南,你不可以自责,否则,她的幸福就不完整了,因为她如此爱你,你却没有理解她的幸福。”
第三十章(上)
天完全黑下去林惜南才惊觉没有做晚饭,于是匆匆收拾了心情赶回去。却不想推开篱门饭菜香就扑鼻而来,路灯下,老林正把碗筷往堂屋里拿。桌上挺丰盛的,一个凉菜,一个炒菜,一个汤,比起赵南的手艺,逊色不到哪儿去。想起赵南,林惜南不觉有些黯然。
三人安静地吃饭,吃得差不多了,老林忽然开始说话,而且是对萧文翰说的。
“小萧啊,明天就把她带回去,给她找点事做,别让她胡思乱想。”
林惜南愣了,老林一向不待见萧文翰,这几个月萧文翰来的虽勤,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却极少说话,萧文翰主动搭话,老林也爱理不理的,今天却是交接一样把她送人了。
萧文翰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爽快地承诺他:“我一定照顾好她,您别担心。”
林惜南不乐意了,她怎么成了保护对象了?想了想,说:“爸,我回校了尽快安排,以后你跟我住一起吧。”
“不用。我就待在这儿。你看我能做饭能刷碗能洗衣服,留在这里没有问题。”老林头也不抬想也不想地否定她的提案,顿一顿,又说,“你妈在这儿,去哪儿都比不上。”
晚上林惜南翻来覆去睡不着,借着月光爬起来游荡。
在自己屋里转了圈儿,开了门,在堂屋里转。摸摸电视机,想起赵南最喜欢看韩剧,特别婆妈那种,一部能演上好几百集的,可她自己一点也不像那些家庭妇女,性情一直如少女一般娇憨纯真感性。拍拍桌子,又想起她做的饭菜,最好吃的是脆皮鱼,最常做的是麻婆豆腐,最养人的是银耳汤,最解暑的是绿豆汤,最催眠的是西红柿鸡蛋面。
拿了钥匙去开偏屋门,轻手轻脚地进去,把储藏室的门关上,免得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