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地点在J市的火车站。很不巧,从C市北上到B市的火车里,只有一个车次经过J市,而且是凌晨一点左右到达,停靠五分钟便要离开。而从小河镇往J市的客车末班是六点,也就是说,她得在J市火车站等上四五个小时。四月份的夜晚仍旧冷,办好行李托运后,在候车室坐了半小时就冻得不行,只好去站外寻通宵营业的餐馆。
J市并不怎么现代化,咖啡馆什么的都是稀有物种,尤其是火车站附近,除了灰扑扑的拉面馆和脏兮兮的小饭馆,再没有其他的。左看右看,觉得那个馨香面馆还算干净,便进去了。里面吵吵嚷嚷一片,许多外出务工的农民都聚在这里驱寒。他们嗓门儿大,音色丰富,大家一起说话的时候这个小面馆就如同农贸市场一般热闹。林惜南自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对这些大哥大姐叔叔伯伯们无论何时都有种亲切感。叫了西红柿鸡蛋面,坐在角落里听他们吹牛,安静地细嚼慢咽,消磨时间。
吃得再慢也不可能消磨掉四个小时,吃过后就打开电脑来收邮件。她离开C中前就嘱咐过不要寄信了,作为补偿,他们每天通电话。邮件仍是每天都有。萧文翰总是挑些好玩儿的事和图片视频发给她,他的心思,她每每思及都觉得心头酸甜交加。开机依旧很慢,就这会儿功夫,又有人进来,大概是没有空座了,便坐到她对面。她输入密码后,抬头一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大伯,黑黝黝的脸庞,身材精瘦,纯朴老实的模样。两人正好对上目光,遂微微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桌面显示出来时,对面大伯的面也上来了。林惜南听到响亮的吸面声,觉得异常亲切。登录到邮箱时,听到一个略微沙哑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姑娘,你是要去哪儿?”林惜南正好看到一封新邮件,便没有抬头,轻快地答他:“B市。”“我也去那里打工,老乡包了个工缺人,我缺钱啊!”
林惜南听得笑起来,抬头看他,瞧见他一脸憨厚的笑,但笑纹颇深,遂问:“什么活儿?累不累?”大伯嘿嘿一笑,自信至极:“砍砖头砌墙,一块砖六七分钱。累?比起在家里挖土可有盼头多了。农村人哪有累的说法。你是去工作还是读书啊?”说话声里还带着唔噜声,说着说着便又夹了口面。林惜南听他乐观的语调,也颇为开心:“读书。”大伯接着便问:“哪个学校啊?”“B大。”大伯如发现天外来客一般,又惊又喜又骄傲:“好学校啊!咱这地儿就是人杰地灵啊!高材生一个接一个地出。诶,你在看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林惜南瞅着屏幕,抽空抬眼道:“我男朋友写的邮件,很好玩儿的一组图片。”
大伯乐了,兴奋得面也不吃了,站起来就从那边把头往她屏幕上凑。林惜南赶紧把电脑挪个方向,两人一起看。主题是“一对狗男女”,下面的图片都是一对玩具狗,穿着结婚礼服,在各种场景下拍的结婚照。大伯一看更乐了,问道:“你男朋友也真是……太有意思一小伙子了。也是在B大吗?”林惜南脸上微微发热,心头却是难免有些甜意:“是啊,他在那儿我才去的,我有他照片,你看不看?”说着,从本地上调出他军训的照片,又把视频给他看。大伯越看越乐,看完后赞许地对林惜南说:“丫头,我说你这男朋友挑得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这么逗人爱的丫头被一小白脸儿骗了去,这个不错,挺爷们儿。”林惜南被说得满脸通红,然后更开心地把其他东西也调出来。大伯边看边点头说好,林惜南一时半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正看得起劲,手机便响起来。除萧文翰外不作第二人想,林惜南赶紧往边上挪了挪。可这边实在太吵,萧文翰第一句话就问她在哪儿。她随口扯谎说错过了晚饭这会儿在外吃呢。林惜南怕漏了馅儿,便早早结束了通话。
一来二去,林惜南就和大伯熟悉了。林惜南和他说萧文翰的事,他便讲他女儿那点事儿,偶一停顿,林惜南觉得自己真像中年妇女跟别人炫耀自己宝贝儿子。说来也巧,正好两人都是硬座,座位就在同一节车厢,不过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大伯和她对面的人换了座位,两人接着侃。硬座位上多是外出务工的人,性情颇为豪爽,听他们说得起劲,陆陆续续地都加了进来,最后成了好几排人一起说,林惜南觉得异常有趣。说得累了,到晨光熹微的时候,都睡去了。她也靠在椅背上养神,但总是睡不着的。从赵南病后她的睡眠就不大好,对环境要求愈发高起来,考研更是雪上加霜。迷迷糊糊间,刚刚和众人说过的萧文翰那些趣事糗事又浮上心头,眼眶蓦然有些热。她想,她也太矫情了,想起他就感动就觉得幸福就忍不住想流眼泪,跟琼瑶剧里的女主角一样。可是,没有办法呢。中午火车翻山越岭,隧道接二连三,巨大的轰隆声把她完全吵醒,转眼看见前方的光点越来越大,最后火车高速驶出隧道,天光大亮,突如其来的明亮终于让她流下泪来。在黑暗里奔跑许久,终于得见光明。
到站时是凌晨五点,她随着人流检了票出站,和旅途中的朋友们道了别,站在灯火阑珊处,天色还是黑魆魆的一整片。发了会儿呆,看见一个男生匆匆跑来,从她身边经过,拥住她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儿,凉风中,那副相拥的画面是如此温暖人心。于是拿出手机来,按下那个已烂熟于心中的号码。
可是只有冰冷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number……
放弃通话,找到他们宿舍号码,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只想立刻见到他,只想把这大堆的行李全部交给他,连同自己,任他处置。
有节奏的嘟嘟声不紧不慢地响着,响了二十来声,终于接通,一个打着哈欠的男声传过来,极度不耐,不是他的:“谁啊?找谁?”
林惜南深吸口气,平静地说:“我找萧文翰。”
“睡觉呢……”
“我是林惜南。”不等他说完,林惜南立刻报上自己的名字。
果然,那边立刻没了声音,突然有“嘭”声传来,想来是听筒被扔掉砸在了墙上。随即有兴奋到疯狂的声音传来:“老萧!老萧!汉子!萧文翰!你老婆找你!快点起来!……”
林惜南听着萧文翰那些称呼,不禁莞尔;听到那个“老婆”,知是玩笑,心头却也甜甜软软的一片。
“惜南,是不是出事了?对不起,我不该关机的。怎么……”
“不,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不对,有事。”林惜南听到他紧张的声音,自己也凌乱了。
“什么事?你好好说。”萧文翰急了。
林惜南深呼吸两口,极力平静下来,说:“是这样的,现在我在B市,在火车西站,一个人,有很多行李……”
“你在这里?”
“是,我在这里。”
那边忽然没了声响,林惜南不由得有点紧张,良久他才又开口:“惜南,你先把电话挂了,然后我会立刻用手机给你打过去,在人多的地方等我,我马上过来,小心一点。”
忽然风起,林惜南嘴一张,吸进一口冷气,喉头有些哽咽:“好。”
他很快就拨过来,却没有再说话,林惜南听见他下楼和奔跑时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和计程车司机报地点的说话声,一遍遍地催促,然后依稀有调笑的男声,叫他不要急,大概是接电话那个,最后,刹车声响起。
“惜南,你在什么地方?”
林惜南四处张望,却没见到他的身影,只好说:“靠近地铁站的这边……”
“惜南,左转。”现实中的声音和听筒里的忽然重合起来,林惜南呆滞地转过身,看到他喘息着站在她眼前,手机倏然滑落。萧文翰一把接住,顺势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拥着。林惜南把脸埋在他大衣里,暖呼呼的温度瞬间流过心尖,让她忍不住一阵战栗。
许久,她才懒懒地开口:“文翰,刚才动作很帅。”
萧文翰嗅着她的头发,轻轻地笑:“哪一个?接手机那个还是抱你的那个?”
林惜南立时又双颊发热了,再使劲往他怀里蹭蹭,声音愈发不清楚:“连在一起那个。”
萧文翰立时笑得大声起来,胸腔震动着,惹得林惜南像是要烧起来。
“惜南,先说说你怎么过来了?专门来看我的是不是?”
“不是。”她故意顿了顿,感觉到他的失落,手臂下意识地将他拥得更紧,“来上学的。”
“在哪儿?”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萧文翰蓦然发力,她觉得有些气闷,但还是忍下来了,只听他说道:“林惜南,我爱你。”
“嗯,我知道。”
“林惜南,我说我爱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
“林惜南,我在说我爱你。”这次有些恼了。
灵光一闪,林惜南柔声答他:“我也爱你。”
“咳咳……我说老萧,你有完没完?你老婆可是在冷风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再吹下去得出问题了。”
突然有好事之徒插了一嘴,林惜南这才想起似乎有人和他一起来的。萧文翰僵了一僵,立时放开她,面色有些红。林惜南循声看去,一个瘦瘦高高的白脸男生笑得贼兮兮地盯着他俩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萧文翰手臂一伸,揽住她腰身,低头对她说:“惜南,他就是那个洗了一周袜子的史曜。”说罢,转头一脸奸笑,对即将发飙的史曜说:“这是我女朋友林惜南。”
第三十一章(上)
林惜南把时间掐得紧,这日清晨到达,隔天便是复试。萧文翰本是想把她隆重地介绍给交好的朋友,但正事在前,也没有办法了。回校后吃了早餐,萧文翰带她去学校招待所,开了间单人房,条件还算可以,比起火车上不知好到什么地方去了。行李往墙角一堆,草草洗漱,倒头便睡。萧文翰怕她睡过头晚上睡不着,第二天没有精神,便不许她关机,说是中午请她吃食堂,一个同样备受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