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旁边也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可只有这一家,招牌上有方方正正的汉字。她有整整一年没见过带着汉字招牌的店了。
掀开门口绿色的水晶帘走进去,入眼的是一个只有五座的小小空间,还没有顾客。之所以会肯定“还没有”,是因为林惜南相信,顾客走进来了就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去。吧台靠着内室,墙上挂着大幅的翠竹绣品,不是市面上泛滥的十字绣,而是正正经经的苏绣。她刚走进两步,吧台后就站起来一名女子。果然如她所猜想的那般,是个执拗的中国人。年纪也不算大,顶多四十岁,岁月的痕迹清晰地写在脸上,却掩不住曾经倾国倾城的容颜。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店主大大方方地迎上来,嘴角挂着轻轻浅浅的笑,一副柔软的嗓音令林惜南倍感亲近。但她不知该如何答她才好,于是点点头,也笑一笑,在墙角绿竹盆栽后坐下。
店主也跟着坐了下来,倾身与她说话,话语里满是期待:“要不要尝尝麝香猫咖啡?我刚从印尼带回来的,今年还没有人尝过哦。”
林惜南愣了一下,想起来那种很稀有也足够奇特的猫屎咖啡,无奈地笑道:“恐怕不是我消费得起的。”
店主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那没关系,你是今年第一位客人,不收你这杯咖啡的钱。不过,要是你点了其他的,就该怎么算还怎么算。”
林惜南失笑,有这样赔买卖的么?
“你不用赚钱么?我是说这样逼着客人喝免费的咖啡。”
店主无辜地眨眨眼,道:“我逼你了么?没有拿刀拿枪啊?”
“我是这世上最穷的人,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能买一杯哪怕最便宜的咖啡消磨这下雨天,结果你还给出一个不花钱的选择,还不是逼我喝那贵死人的咖啡?”
店主哈哈大笑起来,泪花都笑出来了,她指着林惜南边笑边说:“不错不错,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周济一杯咖啡给你打发雨天不算什么坏事,那你可没得选了。”
店主刚刚起身,吧台后便有音乐声响起。她回头道:“我女儿在放音乐,我们都爱流行的,通俗的。”
一开始就有清亮的女声唱“下雨天了怎么办我好想你……”,林惜南一个没忍住将盛着热水的杯子打翻在桌上。屏住心神,细细地听,只第一节便把词记了下来。
下雨天了怎么办/我好想你/不敢打给你/我找不到原因/为什么失眠的声音/变得好熟悉/沉默的场景/做你的代替/陪我听雨滴/期待让人越来越沉溺/谁和我一样/等不到他的谁/爱上你我总在学会/寂寞的滋味/一个人撑伞/一个人擦泪/一个人好累/怎样的雨/怎样的夜/怎样的我能让你更想念/雨要多大/天要多黑/才能够有你的体贴/其实/没有我你分不出那些差别/结局还能多明显/别说你会难过/别说你想改变/被爱的人不用道歉
一首歌结束,店主重新走了出来。满室浓香都在她手中的托盘里得到了最贴切的诠释。林惜南微笑接过一杯,抿了一口,独特的口感让她觉得味蕾失了灵,连同那么多种语言都没了描述的能力,最后,只能抬头对满含期盼的店主抱歉地说:“很独特。”
店主却笑了起来,道:“这就够了。”
两人对坐着,安安静静各喝各的咖啡,谁也不说话,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林惜南隐隐猜得出这整个故事。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一间小小的咖啡屋可以如此独特,直到三月底才迎来今岁的第一个客人,不知这位风华绝代的店主,是谁人用了个名副其实的金屋藏起来的任性阿娇?
林惜南不爱听歌,但偏偏在这间咖啡屋里听了一下午怨气冲天的流行歌。最后盘旋在脑子里的,只是那一句“走在匆忙的城市/努力奋斗的日子/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只属于你/属于彼此/我要彻底地感受/你是真的在这里/得到一切/如果失去你/我感觉到/只有脆弱”。听到的那一刻,隔着生机勃勃的竹枝看着落地窗外飞驰的车辆,她有种隔世的错觉。
期待让人越来越沉溺
谁和我一样
等不到他的谁
走在匆忙的城市
努力奋斗的日子
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回味着,自我折磨着,然后又自嘲着。是她亲自选择了,亲手摧毁了,有什么资格脆弱?一年已过,丝毫没有他的音信。不敢打给他,害怕自己会扔下一切——学业、事业、自尊——回去求他,更害怕的,还是他会说一句:“我就是那样想的,信不信由你。”
夜色降临时,雨已停。跟店主道了别,融入华灯初上的街头。昏黄的灯光下,千年的历史扑面而来,厚重到令林惜南呼吸困难。她记得有一本介绍伦敦风情的书册上说:伦敦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历史的,几乎每一幢不起眼的屋子里都曾住过这世上不可或缺的人物,有人曾抱怨,与其带着旅游指导来伦敦,不如带着历史书。她想,一定是这个下午回忆太多的缘故,否则她不会这么矫情地把迷路和历史联系起来。
不错,她迷路了。
事实上,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作为世界上四大都市之一的伦敦,纽约、东京、巴黎虽与她齐名,却都没有伦敦这样令人纠结的街道——即便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都会走丢在曲曲折折的街巷里。
如果走丢了,那就干脆随便看看吧,这是一个随处都有故事的地方。
可不幸的是,她接到翻译室考核人员的电话,要她立刻回会议中心。本打算打车过去,那边便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响起:“我去接她吧,地方我熟,大晚上的,单身女子总是不太令人放心。”
第三十五章(下)
说明周围的景物后,林惜南转身进了近处的一家书店。在漫画区寻了一遍,拿了本加菲猫来翻。翻了两页,看着那只肥猫实在碍眼,悻悻地放下。不期然想起阿衰来。他被那个绕口令绕得发怒的声音犹在耳畔,可放开心思去想,他的模样竟然已模糊掉。
肥猫那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猪肉卷是永恒的。
什么非卿不可什么天长地久,都敌不过时间,敌不过欲望,敌不过距离。她是自私的,他又何尝不残忍?
很快就有陌生号码打来,是提出来接她的那个男声。走出书店,看见一辆银灰色的阿斯顿马丁停在道旁,车边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正冲着她微笑招手。走近了,他先自我介绍道:“我是程浩,说起来还应当尊称你一声学长。”
林惜南脑子转啊转,终于想起两年前那个金融峰会上的惊鸿一瞥。程浩见她似乎有点头绪了,接着说道:“比你低一级,法语系的。”
能在异国遇到校友,自然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何况还是颇为优秀的同行,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车是酒店的,配有司机,两人便坐在后座天南海北地聊。不大会儿林惜南就大体弄清楚了程浩的情况:毕业留校,随后去了翻译公司,现在在澳洲。她大学时确实没有注意过程浩这号人物,但程浩是知道她的,说起来还是得归功于景晓阳。聊到色女郎社团,话题就热闹起来。像程浩这样的人自然是逃不过色女们的聚光灯,从进校直到离开学校才算摆脱那些榜。让林惜南瞠目结舌的是,程浩那位女朋友在大二的时候混到了社长的位子上,也就是说到了色女的最高境界——色圣女,那中间当然又是一段有趣的故事。林惜南一直努力地把话题往闲事上扯,可程浩显然不是因为校友情谊而来。
“其实有人早就托过我找一找你,她联系不上你,一直挺挂心。”程浩看似无害,但话里有话的时候绝对不容小觑。
林惜南隐隐猜得到,扯着嘴角笑笑,道:“手机掉了,联系人号码统统没了。你说的是不是陈静溪?”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不错。她留校了,今年五月结婚,好像是要跟你要新婚礼物来着。”
“沈志奇动作挺快。”林惜南笑笑,再笑笑。
“你打算怎么办?回去参加婚礼不?”程浩的眼里始终闪着探究的光,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按下情绪,林惜南摇摇头,解释道:“时间太紧,只能送礼物过去了。”
程浩终于笑出声来,真是有些蛊惑人心:“我发现C中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林惜南困惑地看向他,只听他接着说:“我女朋友也是C中毕业的,不过你去那年她刚好毕业。别多想,陈静溪只是托我联系一下你,其他的事情都没提过。”
林惜南垂下头,勉强地笑道:“你也猜出了几分吧,这本不是什么深奥的问题。”她和他有很相似的地方,比如职业,比如知识背景,所以可以很聊得来。但也有很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他为了爱情放弃了外交部,而她为了前途置爱情于不顾。
“其实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你不必拿我去苛责你自己。”看来程浩不是猜到一点两点,连她的心思都摸得八九不离十,这是个很危险的男人,“我本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碰到阿语……就是我女朋友后,终于觉得有些眷恋了,所以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事业理想这类冠冕的词语。而你不一样,是有追求的。我不知道你放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但你这样的选择与其说是为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可惜他不理解。我是男人,可以主动放弃事业;但你是女人,不能不考虑他的前途。”
林惜南靠在椅背上,转头看着窗外,玻璃窗上映照出的她的笑容是那样苦涩:“连你一个毫不知情的人都能明白我的心思,他却一点不理解,破小孩儿!”
“小朋友确实麻烦,不过,你大概早想好办法了是不是?”程浩的笑里也带上了些无奈,“你可以寄礼物回去,直接写法语系辅导员陈静溪就行。”
林惜南转头诧异地看他,他摆摆手道:“你若是想联系她岂会找不到途径?”
不错,陈静溪可以通过程浩找到她,她岂会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