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刚才在外边……受委屈了吧?”
展爸爸极其轻微虚缓的声音让萧羽绷紧的肩膀骤然垮下来。如果是真的怎么办?要拿小翔怎么办?他心乱如麻地低声问:“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跟我妈妈,你们原本就认识,是吗……”
展爸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阖上眼,眼皮闭上的一刹那,整张脸沧桑干涸的褶皱里仿佛注入了泉水,纹路缓缓舒展,内心深处角落里埋藏的某些愉悦记忆,在眼底流逝的时光中徘徊不散。
人生在脚边匆匆滑过,有些事终究不能从头再选择。回忆的书页搁置在心底,偶尔翻起页脚独自品味,或许已经足够。
“小羽,你是属兔的不是……”
“嗯?”
“我看过你的,档案资料,你是那年八月出生的……”
萧羽愣了片刻,突然问:“我妈没告诉您我是哪年生的吗?”
“你妈妈不愿意跟我说……我,都查过了。”
“您查到的就是八X年八月的那个日子吗?您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才以为?就是那个生日?您,您,您到底是什么时候跟我妈妈开始,开始,那个……”
某些问题本来是问不出口的,可是这会儿已经顾不上避讳,萧羽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穷追不舍打探挖掘当年的一段**,想要精确到某年某月某一天。他眼睛里冒出打了鸡血的红色光芒,激动中几乎失手扯掉床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管子,想要把眼前缠绕不清的迷雾彻底挥散。
“唉你干什么呢?你不能乱动啊!”几名护士飞快地扑上来,重新插好管子。心电图监测仪上的波像失控般紊乱跳动,萧羽惊慌失措地僵坐。
“你这样影响病人休息了,请你离开!”
“不,别走,等一下,你回来……”展爸爸的视线追逐萧羽的脸,不甘心放弃。
萧羽抓掉口罩,脸颊埋在手掌心里抽泣了很久,极度紧张之后情绪溃堤,浑身的筋骨崩散在椅子上。
许久,他抬眼对展老板说:“您弄错了,我跟您没关系。”
展爸爸不信任地盯着他。老子怎么可能弄错?
萧羽无可奈何地坦白:“我那个生日,是假的。”
“假的?……”老子找公安局的人查过电脑系统里你的原始档案资料,出生证户口本身份证,明明都记录的是同一个生日!
萧羽看到展爸爸眼底欢快欣慰的光芒骤然黯淡下去。他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以为您知道很多我们这个圈子的事。我是运动员啊……您还不明白么?”
片刻的沉默,展爸爸眼底泛出一片恍然猛醒后的愤慨。
萧羽忍不住苦笑,抖出连展翔都不知道的难言之隐:“我是个运动员,我参加过全国少年锦标赛,全国青年锦标赛,都拿到很好的名次。我们这些人档案里的生日,怎么可能是真的?
“我其实就是长得比同龄人显小。人家都说我身份证上写着二十三,本人看着像十八,其实我都二十五了……我不属兔,我属虎的,我还是‘老虎头’,虎年的正月生人。”
若不是因为相貌身材显小,这么个豆芽菜的身体素质,当初恐怕连省队都混不进去。当年省里教练发现他的时候,还很为这事儿高兴。运动员长相显小是最大的优势,大学生长得像中学生,中学生长得像小学生,这年龄改起来太容易了,不会出现某些球队里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还硬着头皮冒充高中生的搞笑剧。
萧羽说着说着,眼睛湿了,不知是应该起立欢呼还是洒几滴辛酸泪。
终于跟自己老婆撇清了血缘,彻底松一口气,却又觉得自己太对不住展爸爸。人家为这事来来回回费多大心血啊还跑到公安局查证,如此一来多么失望,一张假身份证假档案竟然把这人给坑了!
清晨的阳光扫净楼道里的阴霾。萧羽从重症室走出来,瞧着病房里这几个人,任是他脸皮再厚,也觉得心里别扭,没面目再跟这家子人掰扯下去。
重症室病床上的展爸爸遗憾地阖着眼,这些日子里内心筹划的美好希冀最终竟是一厢情愿,被萧羽几句话毫不留情地碾碎海市蜃楼的泡沫。
小翔十七岁入选国家二队,少年得志,一帆风顺,没参加过那些杂七杂八的青少年比赛,没改过年龄,展爸爸完全疏忽了身份证可能造假。以他所处的阶层和位置,他想像不到那些毫无家世背景只能在省一级球队里浮沉挣扎的小孩,走得又是什么样的一条艰辛路。
展老板再次睁开眼,嘴角浮出冷笑,自嘲地骂道:“操……原来是老子他妈的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你是我的种……”
萧羽尴尬地不知道还能说啥。
“那你亲爸,是谁?”
“反正不是我那个继父,后来他们俩离了。我也不知道,我妈没告诉我。”
展老板从鼻子里沉沉地哼出一声,不甘心,叮嘱道:“你帮我去问问你妈妈,是哪个,回来一定告诉我。哪个王八蛋操性的这么幸运,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操/他姥姥……”
萧羽瞧见展老板气哼哼骂到心电图仪上那条波纹又开始上下乱窜。占有欲遭到挫败之后妒火中烧,容易伤身啊。
他猜出展爸爸大约是很喜欢他妈妈。
可是,你知道我有多么、多么喜欢你儿子吗?
咱爷们儿还需要为这件事谈判么,你就不能忍一忍让着我吗!
展翔得到他期盼的答案,终于松了口气,卸掉了心理负担,一把将萧羽揉进怀里。小羽毛仍旧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私有物,根本就没爸爸什么事儿!
顾局长此时看萧羽的那种眼神,手里如果有一把刀,一定会扑上来把他剁成肉泥。
震惊,愤怒,仇视,耻辱,不甘心,一切错乱崩溃的情绪在她心头像一把火熊熊燃烧。这一切就是因为萧羽这个闯入者,这个侵入她的生活的陌生人,毁灭性的威力几乎夷平了这个至少表面上无比光鲜、令人羡慕的婚姻和家庭。
萧羽垂头面对展妈妈的斥骂,几次面红耳赤扭头想走,手腕被展翔牢牢攥住,勒出几道凸出的红印。
顾局在人前一贯的端庄和修养让她骂不出过分难听的话,话到嘴边方觉词穷,或者是,任何字眼都无法形容萧羽此时在她眼里的恶毒恐怖程度。这小孩看起来眉清目秀,嘴巴甜,讨人爱,却原来是个暗地里偷挖人心的魔鬼。
她最终颤抖着斩钉截铁地宣布:“我绝不允许,绝对不可能我告诉你。小翔,你跟这个,这个……这个小鸭子在一起你就永远别回家见我!我们家绝不可能接受这种不要脸的东西进家门!”
“妈,您先别急着骂,小翔可能有他的原因吧……”
展云手忙脚乱地为她妈妈顺气儿。美国很多州同性恋有权利合法结婚,大街上搂个腰亲个嘴都不会引人侧目。只是,当这种事发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无动于衷、打肿脸硬充道德楷模和人权卫士。
她忍不住盯着萧羽仔细瞧,这小孩有什么特别之处?印象中的小翔是傲慢与害羞的复杂混合物,见了女孩就撅嘴扭头不理她们,却原来……喜欢了一个男孩?自己整日全世界飞来飞去,对弟弟关心得太少了。
展二少被他妈妈骂急了,执拗的脾气就顶上来:“你们不同意也晚了,小羽已经是我媳妇了,我们……住在一起很多年了,我们俩早就上过床了。”
展翔一句话把他老妈怄得快晕过去,把他喝洋墨水长大的姐姐窘得哭笑不得。
运动队里圈养的孩子没混过职场和江湖,没见过多少世面。情事上相当单纯的翔草,在萧羽面前都时常扭个捏害个羞,自然认为上床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他如果跟哪个小姑娘做过了,是一定要把姑娘娶回家的。小羽毛与自己的关系就是板上钉钉的两口子。小羽毛若是个漂亮媳妇,这几年早都生出大胖儿子了。
顾局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她儿子是同性恋。
这远比她老公有外遇更令她震怒和蒙羞一百倍。
有地位有能力的男人在外边沾惹几颗花花草草,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是常事。现在的年轻小姑娘犯贱不要脸的太多,拦都拦不住。她手下那两个副局长每隔三五个月车里就换一个新的情妇。
但是萧羽不一样。这人破坏力太大。这小孩轻而易举掳获了她儿子的心,把小翔子勾搭得距离父母的辐射力和控制范围越来越远。萧羽如果是女孩,尚且不够资格做儿媳妇,更何况是个来历不明的小鸭子。
一个偷了她丈夫的心,另一个偷了她儿子的心。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这就是不共戴天的怨气。
萧羽被指着鼻子唠叨了足足一个小时,直到展妈妈口干舌燥筋疲力竭快要虚脱,被展云拖到急诊室去吸氧。
展二少就跟他妈妈对峙了一个小时,脾气很犟,就是不松开萧羽的手。我没错,小羽也没错,明明都是爸爸他老人家一个人的错!我就是喜欢小羽,我们俩很相爱,出柜都出了,二爷迈出这道槛就没打算再迈回去!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萧羽发觉小翔子就是展老板和顾局的综合版,骄傲,固执,任性,自我为中心。这家人骨子里的性情都差不多,每一个人仿佛都活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认准一个目标就闷头走到黑,谁他妈的也甭想拦着,结果就是各走各路。只不过翔草没他爸爸那般爽气,也不具备他妈妈的控制欲;他基本类似一座休眠火山,处理感情问题懒惰自闭,平时蔫儿吧唧的,很少发作。
萧羽那天从医院落荒而逃,在墙根角落里对展翔说:“翔哥,我还是觉得……挺对不住你妈妈,替我跟她道个歉吧,她刚才一直骂,我想服个软道个歉都插不上嘴。”
展翔看起来有些懊恼和沮丧:“以后时间长了,我妈慢慢会接受的。”
“她现在恨死我了。你妈妈不会接受我。”
“……”
“她不接受就算了,真的,哥你也别太强求,别因为我,跟你父母翻脸。”
“小羽……”
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