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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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妈妈-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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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基础开始把技术一个一个学下来。显然,妈妈正是这样打算的。原来需要两个技工的,如果自己也亲自干的话,就可以改成用一个,就可以省下相应的工钱。

落叶(2)
有一天,一个技工说家里有什么事,只好把一个作业架闲着,年幼的我就像乞丐一样,向技工大婶客气地伸出了塑料瓢。大婶就用漏勺刮一下作业盆的盆底,满满地盛起抽完蚕丝的蚕蛹,装在我的瓢里。当时,我被蚕蛹香喷喷的味道迷住了,吃得比大米拌大麦的饭还要多。在我将一把蚕蛹塞进嘴里的时候,妈妈面带不自然的微笑,用盘子托着一个喝啤酒的玻璃杯,走进了作业场。
  “咔,哎哟……还以为是凉水,原来是凉爽的汽水呀?”
  那时妈妈还不到四十岁,比她年纪大三四岁的技工回头看了看她,那疑惑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喝的都是凉水,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原来想着买瓶啤酒的……可是啤酒毕竟是酒,怕妨碍做事,就买了汽水。”
  “哎哟,一杯啤酒算什么酒啊,啤酒那才叫透心凉啊!但是不管怎么说,汽水也谢谢啦!”
  技工扯出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脖子上和鼻梁上的汗珠后,又重新踩起了作业踏板。在附近晃了一会儿,妈妈试探似的开始跟技工搭讪。
  “吴大婶一休就是三天,这可怎么办哪?”
  “没办法呀。不是喜事嘛,她小叔子要成亲了,怎么说也不能装着不知道啊。”
  “那倒是……就是有点担心作业量会受到影响……所以啊您看,大婶……?”
  “啥?”
  “我来学一学这活儿,行不行啊?这种时候,我来替一下,不是挺不错嘛。也不会白白让一个作业台闲置着……”
  “什么,您说什么?您想试一下?”
  “不是,不是说想试一下,只是觉得位置空缺的时候我做一做看怎么样嘛,所以……”
  “哎哟喂,甭提了。主人大嫂是连门儿都没有的。”
  “嗯?”
  “是这样的。看起来挺简单的吧?但是装上三个耳子转三排最少也得要练三年哩。”
  “不是,那,先装一个开始学不就行了吗?慢慢来……”
  “呵,不是说了不行嘛。别再说无聊的话啦,白白地拖慢我做事。”
  技工面色全改,快速踩着踏板忙碌起来。那种气势逼迫妈妈闭上了嘴,妈妈失望的表情,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过了一会儿,妈妈往后院墙边的井里扔了绑着绳的吊桶,扔得扑通作响。
  “哼,没道理!那个算什么了不起的技术,怎么可以那样一句话就给说绝了呢,真是!想羞辱人,也得有个分寸、有个程度吧!”
  妈妈回头向作业场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那里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抽丝声音。技工大婶估计是一眼就看出妈妈的心思来了,她应该觉得妈妈又贪心又不懂是非吧?说不定还想向妈妈大声嚷道:“唉,您看!难道我们会不知道如果主人大嫂学了技术,我们就立即坐冷板凳去了吗?真是的,这世上哪有用那一杯汽水,就想让别人教技术的啊?做人要有良心。想跟我偷师的话,拿个五六瓶啤酒来讨好,行不行还不好说呢。哟嗬,这存心是想毛都不拔就直接烤着吃。你看你看,把我当小屁孩啊?给我买一杯汽水,就想那样生吃我,你觉得我会乖乖地交出我的饭碗吗?门儿都没有。绝对没门儿!”
  应该是那件事后过了一个多月的时候,两个技工趁着休息日一同回了她们的老家大邱。我觉得妈妈可能是认为机会来了,跟平时准备的一样,她把炭火放到一个作业台里烧了起来,盆里装好水放到那上面,然后把一瓢蚕茧放进去煮。妈妈把一个丝排挂在头后方,只带上一个耳子孔,坐在了作业台椅子上。妈妈之前已经在旁边充分观察过技工们的作业过程,现在她终于开始尝试独自摸索那些技术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落叶(3)
还没踩踏板,妈妈已经被炭火的热气和开水喷出的水蒸气熏得满脸通红。那是因为兴奋与激动的心情,还有不管怎么样也要学会这技术,一定要让那些蔑视自己、羞辱自己的技工丢脸的欲望。我看到妈妈就像技工们做的那样,在把手指放进脸盆里滚烫的水之前,先把手泡在旁边大瓷碗中的凉水里,就上前一步。
  “妈妈,干什么呀?”
  “乖乖地待着,别吵。”
  妈妈慢慢地踩着踏板,一副全身都很紧张的样子。咯吱声从木踏板响起的同时,瓶盖大小的耳子开始颤动。妈妈仅仅挂起了一个耳子,那耳子就像纽扣一样中间有个孔。妈妈将手指放进水里,准备把已在开水上散开的蚕茧丝捞起几根,使其吸进耳子孔内。
  “啊!好烫!”
  就在那一瞬间,妈妈把手猛地甩到空中,惊叫了起来。对于熟练的缫丝技工来说,把散在沸水上的丝线捞起来迅速地连接到耳子孔里,简直就像燕子掠过水面一样简单,像光滑的小石头飘过水面一样轻巧。完成这一步,下面的过程就跟把干草放进三个孔的机器里搓成绳子是一样的了。
  例如,若挂着三个耳子来作业的话,丝线通过耳子孔吸进去后,解开的线就像蚕茧动弹一样转动,吸上去的线各自缠绕在挂在头后方的三个丝排上。因此,为了防止蚕茧丝全部解完或者途中断线的情况出现,要估量吸上来的线的粗细,不断地将新的丝黏到太细的地方。这样下来,通过针孔大小的耳子孔,一定粗细的明䌷丝就会厚厚地缠在后面的丝排上。但是,简直是外行得要命的妈妈,且先不说捞起蚕丝吸进耳子孔,就连快速将手指泡进开水也不会。
  妈妈把手指泡在凉水里,用更为悲壮的表情俯看着在开水上飘来飘去的蚕茧。她重新踩起踏板,再次用拇指和食指抓起散开的蚕丝,就在那一瞬间,她再次“啊!”的惊叫了一声。
  熟练的技工们可不会像妈妈这样,跟平时抓东西那样用两个手指抓丝。他们只使用手指最长的中指,而且是利用皮厚的指背和指甲的部分,把在开水表面上飘来飘去的丝,迅速连接到耳子孔上。作业的时候,从她们的手上发出的只有“哧哧”的声音。在沸腾的开水上划过捞起丝的瞬间、中指指尖贴到耳子孔上接好蚕丝的时候,都只发出“哧哧”的声音。但是,妈妈却不停地叫喊着,把几个手指忙不迭地泡进瓷碗的凉水里。
  那时的我才六七岁,不太懂得人生,我歪着头傻傻地想妈妈到底为什么要那样。有时候我还“哈哈哈哈”地大声笑出来,因为妈妈的脸和脖子全都烧得通红,额头和脖子上大汗淋漓,却还接连将手指放进热水中又拿出来,惊叫不断,感觉完全就像演裴三龙 式傻瓜喜剧中的傻瓜一样。妈妈到底在干什么呀?又烫又疼,就别做,从位置上下来就可以了呗,那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懂?我开心得哈哈大笑,妈妈却生气地大叫起来,把我赶到作业场外面。
  之后,传到作业场外面的妈妈的惊叫声,还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在里屋滚来滚去直到睡意袭来,听到的不是蚕丝被卷上去的“哗啦啦”的声音,而是妈妈接二连三、垂死挣扎般的惊叫声。后来我睡醒了,就跟过来找我玩的村里的朋友一起,去他们家玩到晚上。
  天快黑了我才回到家。打开红色铁皮屋顶房的大门,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左边是通向里屋和对面屋的大木地板,右边则是仓库。我刚要上木地板,却听到从后院传来了“呜呜呜呜”的哭泣声。过去一看,原来是妈妈。妈妈正在井边把双手泡在盛满凉水的橡胶盆里,“呜呜呜”地放声哭着。

落叶(4)
妈妈被作业台的热水严重烫伤了右手,还有左手也挺严重。她一次一次地把手指放进那沸腾的水中,手指都快被煮熟了,疼得无法忍受,就独自一个人蹲在井边,看着柿树的倒影哭着。
  我那时被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妈妈的哭声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我害怕极了,因为她的哭声凄厉得真像野鬼一样。我感觉只要我说一句“妈妈!我饿了!给我饭!”她就会一下子变成可怕的怪物,猛地站起来,把我紧紧地绑在大大的柿树树枝上吊着,或者把我扑通一声扔进六七米下才是水面的深深的井里。那时为什么会突然感觉到那么恐怖,让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呢?至今还是很难理解。
  那天晚上,我看到妈妈像麻风病患者一样,手指几乎全都磨损腐烂掉了,用白布条撕成绷带缠着双手,抬着饭桌进来。父亲开玩笑地把妈妈叫做“笨熊”,但是看着就着大酱一言不发地拌饭吃的妈妈,我觉得很害怕。现在长大了,当然就会觉得那样的妈妈很可怜,过意不去,但是当时我还是个弱弱的小孩儿,身高还没有量绸缎卷宽的竹尺长,看着表情僵硬的妈妈默默盛饭,默默地用力嚼着,我感到陌生而可怕。
  “呃……呜呜……”
  那天晚上,我在妈妈微弱的呻吟声中久久不能入睡。
  妈妈没能在作业台头后方的丝排上缠上一根明䌷丝,自己的双手反而被白布条像绷带一样缠满了。因为烫伤的双手,妈妈吃了一个多月的苦。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再也没有坐在那作业台上,把手指泡在滚烫的开水里。经历了独自学习缫丝技术的狼狈以后,我觉得妈妈已经放弃了努力。
  可是现在走在街上,一看到哪个橱窗里或者哪个女人身上,有跟绸缎有关的床上用品或者丝绸质地的衣服,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妈妈。难道只有舍身供奉、终成正果的供奉才称得上是供奉吗?难道只有为拯救众生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才是爱吗?人生在世,为了给孩子们多喂一口肉,多买一本书,为了独自学会战胜艰难生活的方法,一整天把十个手指无数次地泡进沸水里,妈妈饱受的痛苦,更加让我心疼。
  妈妈烫伤十指痛苦一个多月,这哪能跟单纯的贪心等同,哪能以愚蠢一笑而过。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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