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宰平有两秒钟的停顿,继而波澜不兴的缓步走上前叫人:“思思,怎么来也不打个招呼。”
梁却思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啤酢趼来,说:“传言真不假,你没有死。”
梁宰平轻笑,说:“跟小悦闹着玩儿的,倒把你们都唬过去了。小悦,叫姑姑了没有?”
梁悦笑眯眯叫了一声:“姑姑。”
梁宰平又吩咐保姆:“去订个位置,为客人洗尘。”
梁却思说:“不必麻烦……”
“要的。”梁宰平打断她的话,“你来,总也不是为了看看我是不是死了没有,饭还是要吃的。”
梁悦给父亲绞了冷水毛巾,坐在一边儿陪客人。这兄妹俩看起来也不亲,梁宰平那股子强硬的气势像是防御的盾牌一样立着,与其说是进攻用的,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的,看的梁悦不觉心疼起来,用得着这么紧张么。
梁宰平问客人:“回国多长时间了?一个人吗?”
梁却思说:“跟我先生一起回来的,还有孩子,带回来拜祖宗。”
梁宰平说:“打小也是你有心,什么事情都记着我,到底咱们亲兄妹,跟那些个堂的表的不一样。”
这话让梁却思动容,梁悦看着她像是生气了,可她还是稳住了气息,冷冰冰坐在那里不动。
梁宰平又问:“二老身体还好吗?”
“妈妈的情况不太好,你要是现在去,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梁悦窝在一旁自言自语:“十几年前他死的时候,可没见有人来见他最后一面。”
梁宰平摸他的头示意他闭嘴。
梁却思看看梁悦,对梁宰平说:“亲生的你不亲,养的倒是亲。”
梁宰平笑着说:“怎么,你这是责怪我不亲近你们?哪时候我不想着亲近你们,这也要你们领情,见最后一面,也要老太太肯见,她肯见了,也要你爸爸肯见,这一关一关的,年轻的时候我就抗不住,何况是现在。也该是我的福分,亲的不亲,养的倒是格外贴心。”
梁悦抗议:“我怎么不是亲的了?”
梁宰平连忙安抚:“当然是亲的,这世上就你跟爸爸最亲。”
梁悦皱了皱鼻子,表示生气了,起身走开了。
兄妹俩沉默的坐了一会儿,梁却思说:“那边说,你也不常回去,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是一个人,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梁宰平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说:“你倒是给我安排个去处。”
“爷爷不是都说了……”
“人死了,说什么都是白搭。倘若他的话能当块儿免死金牌,你们全家也不会在临走时才告诉我,我得一个人留下来。”
“你就该跟大伯住,你本来就是他们家的人,不是我们家的!”
梁宰平突然喝道:“这么大年纪说话还没分寸!”
梁悦正捧着半个西瓜走过来,吓了一跳,看着梁宰平脸色极差,连忙过去给他按摩紧绷着的肩背,轻声说:“不是答应我要保重身体的,不许你生气。”
梁宰平靠在沙发上闭了眼睛。梁却思铁青着脸,头扭到了一边。
梁悦摸着梁宰平的肩膀,感受得到他身体里的怒意激动,梁悦不乐意了,他想逐客了,什么姑姑阿姨,哪里冒出来的,他才舍不得梁宰平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动怒,五十九岁了,可受不起大刺激。
“姑姑哪里下榻,坐这么久想必累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梁却思站了起来:“不用了,我自己走!”
梁宰平睁开眼睛已是十分冷静:“天气热,何必来回跑,舍下简陋,你要是还瞧得上眼,就在客房休息吧。”
保姆听见这话,便过来招呼:“我带您上楼去吧。”
梁却思抿着唇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跟着保姆去了。
三点过后,宋文渊又去了一趟院长办公室,想着要是再不开门,他就打梁悦电话,总不好耽误正事。
所幸这次有人了,门口挂了“请进”的牌子。
他敲门,听到应门声才扭门把进去,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只坐了个十岁的梁习荫,并不见梁悦。
梁习荫放下了本来看得认真的内部资料,看着宋文渊,等他说话。
“你爸爸呢?”
“他出去了。宋叔叔你有事可以跟我讲。”
宋文渊笑了笑,说:“等你再大一点吧。”
他说完要走,听到梁习荫用稚嫩却故作威严的语气说:“如果宋叔叔一直不给机会,我怎么长得大呢?况且爷爷不是说过,医院内大小事务都不必回避我。”
宋文渊转回身来看他,觉得好笑,便把手头上的文件递了上去:“这是住院一号楼的维修工程项目决算,要你父亲签字,另一份是三甲复评的行政标准,刚得到的消息,我想问问你打算怎么样全面系统的抓这个事情。”
梁习荫严肃的拿过来看,说:“你先出去吧,我看完了会叫你。”
宋文渊撑着办公桌看着他,笑说:“梁先生,我相信不久之后你会是个很好的领导人,不过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讲明白,我跟你佟伯伯都是你爸爸的人,你爷爷说过什么,那只能是参考意见,明白吗?”
梁习荫也不恼怒,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下去做事吧。”
宋文渊出了门才乍舌,这小孩沉得住气,小小年纪跟梁宰平似的,一股子老谋深算的味道,日后一定比他父亲省事。
在家庭背景这件事情上,除非梁悦追问,否则梁宰平绝不会主动提起。而年少时梁宰平无微不至的关爱则使得梁悦极少去想其他的亲人,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每个人就是只有爸爸跟保姆阿姨的,这就是一个正常家庭的组成部分。
后来他知道梁宰平也是有亲人的,虽然好像多数都不喜欢他。他跟他祖父的感情很深,老人去世时他回过一次家,除此之外,对他很好的是他那位做高官的大伯父,但梁宰平似乎根本不领情。他也不太说起自己的父母,梁悦想那大概是他们伤害他太深了,他们抛弃了他。
没有人真正对梁宰平好,梁悦觉得这一点,他比他要幸福多了。
客人上楼后,梁悦坐到了梁宰平身边,摩挲他的手臂安抚他。
梁宰平沉沉叹气,问:“你看我们像不像?”
梁悦反问:“真的是亲兄妹啊?”
梁宰平点点头:“我们有同一个母亲。”
梁悦好奇问:“那父亲呢?”
梁宰平的眉头一下子皱的很深,似乎要回答一个非常痛苦的问题。
梁悦忙说:“我随口问的,你不用回答。”
“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梁宰平扭头对他淡淡笑,“你想知道,那爸爸就告诉你。我跟你姑姑是同母异父,她的父亲是我的叔叔,我的亲生父亲,是她的大伯父。”
梁悦扑棱扑棱扇着眼睑,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的父母都是很有修养的知识分子,只是那个年代比较混乱,夫妻二人结婚不久便两地分居了,她的母亲寄居在大伯家中。因为美貌而被觊觎,遭到了大伯的□□,后来生下了我。”
梁宰平叙述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梁悦却揪心的抓住了他的手臂。
梁宰平拍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无碍,继续说:“她的父亲待我虽然不亲,却也谈不上凶恶,他是真正医者仁心,倒是想拿我当亲生子看待的,总觉得是自己的缘故才使妻子受辱。真正容不下我的,恰恰是我的母亲,我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让她无法忘记那些不堪的往事,我小的时候,她打我打得比较多,她打我的时候常常把你姑姑吓哭。他们一家三口,其实都是个个都是好人善人,只我是不该出现的。一对饱受欺凌的恩爱夫妻,发狠跟家族断绝关系了,却还必须时时面对我这样的存在,确实也教他们日子过得难受,所以,那会儿出国,我其实早就知道,他们不提,我也就不跟着去了,去了,反倒让他们一家三口不开心。”
“你太爷爷心里很明亮,既然是家务事,他自然也就没有站出来主持公道。这样一来,大伯父的家里人就颇有意见,我是长子长孙么,出生虽不光彩,身份是硬摆着的,谁都不能把我怎么样,真要是分配家产,我这儿还是大头。所以,整个家族里自然就没有人希望我回归。我呀,是两边不着靠,就指着你这宝贝儿子养老送终了。”
说罢了,笑着去揪梁悦的鼻子。
梁悦不动,任他揪完了,张开臂膀去抱他,他说的风淡云轻,他听了心里难受。
梁宰平倒是意外他的反应,一下子像是捡了宝似的,哪里想到他这么心疼他,早晓得,说得更凄凉些了。
梁悦笨拙的拍父亲的背以作安慰,骂道:“都是混蛋!”
梁宰平说:“还好,还好。”
梁悦推开他:“你也不要这样的亲人,省省事,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梁宰平想了想,笑着说:“是的呀,你几时看爸爸跟他们亲近了。只是你姑姑既然大老远的来了,待客之道咱们还是要有的,尤其是你,客气点儿,她来时想必也是再三斟酌,过了这一遭,弄不好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梁悦听完了,说:“有时候看你,真还挺善的,为别人想的挺多。”
梁宰平无耻的看他:“爸爸几时不善了?”
梁悦嘲笑说:“嗯,你是梁大善人。”
梁习荫花了一些时间在宋文渊拿来的资料上,坦白讲其实他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维修决算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他现在还没有权利代替父亲签这个名字。另一份三家复查的文件,他只模糊记得看过当年晋级时的资料,但这么些年过去,标准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能按部就班了。他托着下颌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先听听下属的意见,宋文渊不能问,于是便内线打佟西言办公室的电话。
佟西言很快过来了,和蔼笑着问:“找我有事吗?”
梁习荫说:”你先关门。“
佟西言见他一脸正经,觉得好笑,还是依言转身把门关上了。
梁习荫半个身体都趴在办公桌上了,把文件推到佟西言面前,仰头说:“这是宋叔叔给我的,我想问问您怎么处理,刚才我在他跟前说话认真了点儿,不拿点主意,怕他要笑我。”
佟西言一听,心里嘀咕宋文渊怎么聪明人犯糊涂,拿了文件过来:“我看看。”
他站在桌边翻看,梁习荫爬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