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川敦子人就在鉾下摊开的布上。只见她裹着毛毯,打着盹。
「瞧她睡得多可爱。」
老师看着那张睡脸,以母亲般的声音说。
「的确是睡着了,可不可爱另当别论。」
「小长井同学,你别太欺负山田川同学啦。」
「什么!我哪里欺负她了?明明她要什么我都做给她了!」
「话是没错,不过你还是有点坏心。」
「哼!坏心就坏心。我不必去理这种疯子。」
「又说这种话。」
小长井的确认为山田川是个疯子。
但是,看着她的睡脸,也觉得她很可怜。
〇
小长井是在一年级的时候遇见山田川敦子的。
有些学生剧团名气很大,但也有很多无名也不想闯出名号的泡沫剧团。只是自行宣布成立而已,这种事情人人都会。虽然不知道山田川为何加入泡沫剧团,但小长井也没有资格过问,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时兴起才加入剧团的。
山田川敦子失控暴走,小长井从旁辅佐——这种令他本身也无法认同的角色分担是何时形成的?应该是他们升上大二、成为剧团的中心人物之后吧。
山田川的兴趣,是为贫瘠的内容创造殊不相配的壮大舞台,一开始他也努力配合,但渐渐地,被山田川指使让他愈来愈累。要搭建壮大的舞台要花钱花工夫,但花钱就会为难其他团员,而山田川根本不管这些,自行其是,于是问题就落到他头上来。再节省也有限。
反正是泡沫剧团,随时都能解散。于是慢慢地,团员一个个失去了维持剧团的气力。
泡沫剧团为了打响最后一炮所做的计划,便是在去年秋天的学园祭中,不定时不定点在路边上演的游击舞台「乖僻王」。这确实成为话题,会经有如一盘散沙的团员也重新团结起来,未来一片光明。
然而,小长井和其他团员不同,他的热情燃烧殆尽了。
游击舞台不需要搭布景,因此山田川的妄想力应该无用武之地才对,她却找到一条生路。她主张到处上演的舞台迎接最后高潮的场面,应该要搭建壮阔的舞台,并主张要在工学院校舍的屋顶,而且是在学园祭期间,游击式地建设「风云乖僻城」这座奇特的城堡。为了实现她的理想,小长井吃的苦头委实笔墨难以形容。
他心想,这样就够了。
冷眼看着其他团员为了下次上演兴致勃勃,小长井离开了剧团。对于他的离开,山田川没有一言半语。小长井认为她对自己的努力毫无感谢之情。他心想:「怎么会有这种人!」
然而,几个月过去,小长井才知道,到头来,只有在那段剧团时代,自己的每一天是最有冲劲的。山田川给他的非人课题,对他而言是必须的。获得解放之后,他每天懒散度日,无所作为,也没有丝毫干劲。他一直叫自己相信这是因为自己现在燃烧殆尽,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丸尾的邀约下,不情不愿地被山田川的活动牵连之后,他慢慢地体认到这件事。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本人也认清了这一点——
小长井的引擎少了山田川敦子便无法启动。
〇
一旦日暮西山,来到宵山的人数会增加,穿着浴衣的身影也将变多。
小长井终于结束了打工,因为睡眠不足而脚步蹒跚地走过宵山的人群。山鉾已经点灯,发出梦幻的光芒,街上的情景也为之一变。「的确,要是在这种气氛之下被带进山田川的宵山之旅,一定很可怕。」小长井内心暗自佩服。「不过,到处都是人啊。」
他不想立刻赶到现场,便沿着室町通边发呆边往南走。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们从小长井身边跑过。蓦地里抬头一看,一对夫妻从面室町通的公寓阳台上探出身来,喝着啤酒观赏眼下的宵山人群。「将来真想变成那样。」小长井心想。
丸尾打电话来了。
「小长井同学,你在哪里?下班了吗?」
「我正在路上晃一晃,转换一下心情。」
「你还真悠哉。流水素面看起来应该没问题。这东西有什么意义,我还真的是不知道。还有,那台电风扇的风力好大。风势太强,把灌了氦气的绯鲤气球吹跑了。山田川同学好气好气。」
「喂喂喂,结果鲤鱼哩?」
「我哪知道,大概是在哪里飘吧。真伤脑筋。」
「真是够了……」
「总之,你别再游荡了,赶快来啦。」
小长井挂了电话,但还是到处走。
经过了南观音山,要来到锦小路通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黑色袈裟的巨汉突然现身。即使是在这样的人潮当中,仍具有压倒众人的魄力。不知他本人知不知道,路上的行人有意无意地闪避他。那一丛又粗又硬的胡子刻意没刮,让效果更增加了几分。这个怪人即将全身涂白,在熊熊火炬之中出现。要是自己遇到,一定当场昏倒——小长井心想,然后叫声:「高薮学长。」
「喔,小长井同学。怎么样?我穿袈裟还挺合适的吧。」
「感觉就像破戒和尚。」
「其实,我的生活比和尚还和尚,非常禁欲。」
高薮学长说他一直想看一次螳螂山,很高兴地秀出他买来的手拭巾。
「好了,不能太悠哉,差不多该走了。」
「是啊。不过,我的角色已经算是完成了。」
「哎,别这么说。既然都参与了,就撑到最后吧。」
正当他们这样聊着,一个女孩突然跑出来撞上了高薮学长的侧腹。高薮学长「喔」了一声往下看,只见小女孩脸部抽搐着向后退。眼里迅速积了一泡泪。而在高薮出声喊她之前,便慌慌张张地逃进人群之中。
「喂喂喂,不必怕成那样吧?」高薮学长感叹说。
「她大概是以为会被吃掉吧。」
「我又没有那么坏。」
他们转身,沿着室町通向北而行。
过了黑主山,来到宵山喧闹的尽头,左手边可见一座空荡荡的停车场。
「那我们过去吧。」
他们翻过了停车场西面的墙。
穿过竖起黑木板墙形成的假巷子,便是借用「世纪亭」别馆做成的「骨董店房间」。活像冒牌掌柜的丸尾正由负责化妆的女孩贴小胡子。丸尾得意地向小长井他们炫耀胡子:「怎么样?很棒吧?」
女孩说「高薮学长也要赶快全身涂白」,因此高薮学长着了慌。
「真的要吗?」
「真的要啊。喏,你看,隔壁房间有一整套道具。」
小长井确认金屏风运作无误后,穿过庭院,经过借用北邻町屋布置而成的「流水素面厅」,爬上一一楼。大型电风扇吹起的风轰隆隆地吹过走廊,转动了为数众多的风车。从天花板上垂挂而下的金鱼球已经放了金鱼,是由一些擅长捞金鱼的大学生早一步从宵山的摊贩那里捞回来的。小长井叩叩敲了敲金鱼球,金鱼翩然游了一圈。他很满意,迳自点头。
走过走廊,尽头站着一个舞妓,正从圆形的窗户眺望窗外。
她回头看到小长井,以大大的羽毛毽子拍遮住了嘴。
「你来啦。」岬老师以京都腔说。
〇
小长井等人来到大楼的屋顶,众人正在山田川敦子的指挥下铺设榻榻米,陈列从楼下搬上来的骨董.好几个大学生搬着拉门走来走去。冷清的屋顶上铺满了榻榻米,好一副奇妙的光景。
不久,丸尾他们也上来了。
「对了,小长井同学,你练习粽子塞嘴了吗?」
小长井一把抓住丸尾,单手用力捏他的脸颊,逼他张开了嘴,然后以电光石火之速塞进粽子。「呜喔!呜喔!」丸尾睁圆了眼呻吟。在一阵混乱之后获得解放的丸尾吐出粽子。「太过分了!」他骂道。「不过,身手不凡哪。」
「这用的是喂我老家的狗吃药的方法。」小长井笑了。
「那,敌人现在在哪里?」
「现在啊,应该在世纪亭和乙川学长碰面。学长应该很快就会甩掉敌人来这里。」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进行。」
「安啦。对方是傻蛋啊。」
「你也是。」
「你也是。」
然后,丸尾走到屋顶正中央,拍手叫道:「嗨嗨——!注意!来练习一下最后金鱼鉾出场的那一幕。负责拉门的,在那里排好,围起来。小长井同学,你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小长井在杨杨米上盘腿坐下,拉门便整片围了上来。盖上布做的天花板,尽管有些勉强,但倒也像个房间。小长井坐在约有五坪大的房间正中央发呆。拉门后,丸尾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天色略暗之后,放在一角的传统斗柜卡嗒卡嗒地摇动,山田川敦子从里面爬出来。
「啊,原来你在这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山田川自顾自点头,在小长井身旁轻轻坐下。「做出来的样子还可以。」
「嗯,我很拼。我已经受够了。」小长井说。
「我也是。」
「少骗了。」
「这种事,哪能做上好几次啊。」
「是吗。那你满足了?」
「嗯,满足了。」
「你不能回剧团了?」
「……嗯。因为我已经满足了,而且小长井同学也不在。」
这时候,外面传来丸尾的暗号声。
房间天花板迅速从一端掀开不见了,露出被夕阳染成桃红色的夏日天空。围住四方的拉门轰然倒下,微微的晚风便抚上脸颊。或许是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从屋顶上瞭望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街景令人有种怀念的感觉。
山田川敦子毕生大作「金鱼鉾」在正面巍峨耸立。
这诡异而混沌的印象,令人想起她去年秋天创作的「风云乖僻城」。小长井亲手做的驹形灯笼、封住金鱼的玻璃球、缠绕在乱插一气的晾衣竿上闪闪发光的无数灯饰——天黑之后,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黑夜中闪烁起来,也会显得十分美丽吧。小长井这么想。
山田川「啊!」地叫了一声,伸手指着某处。对面住商混合大楼屋顶上,大大的绯鲤擦过球形高架水塔,摇摇晃晃地飘动着。
「鲤鱼。原来它在那里。」
「等它掉下来就去捡吧。」
「喏,小长井。」
「干嘛?」
「我啊,一直以为金鱼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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