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巴眨巴眼睛,低头,看见小水桶被打翻在地,小鱼都散落在地,扑腾扑腾翻身跳得老高。
我奔过去,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拉着小武的袖子,“会、会、死……”
小武看看我,“你想把他们放掉?”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
小武把小鱼抓起来放回水桶,走到小溪边,哗啦啦全倒掉。然后又用锄头把土推平,让溪水流通。
他拉我去溪边洗手,说:“他们叫你胖头鱼,我觉得不难听,很可爱。我叫你小鱼儿吧,你也是小鱼儿,这鱼咱们不能吃。”
我低头,默默伤心。
那会儿我就是胖,具体怎么个胖法呢。这么说吧,我的脸就像是一颗白面馒头,我一笑,眼睛就像是白面馒头上划了两条线。这是一种面目全非六亲不认的胖。就是六亲都不认识我。
小武问我:“你说话怎么会卡壳呢?”(卡qia壳,方言)
我慢慢地说:“我、六、岁……”
“你六岁的时候?”他补充,
“嗯,有……有……一只……大……大狼……”
“大狼狗?”
“追……追……”
“大狼狗追你,吓着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
他真聪明,我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了,我真高兴!
小武想了想,又侧头问我,“大狼狗为什么追你?”
我小声说:“我……我拿……辣……辣椒……给它……吃……”
小武:“……”
他又问,“治过没有?”
我点头,补充,“药、药……激……激素……胖!”
“吃的药里有激素,然后你就变胖了?”
“嗯。”我掉了几颗眼泪。
“别哭别哭,”小武安慰我,“会好的。你外婆是那么好的人,你又那么可爱,一定会好的。”
我不知道我外婆人好和我能变好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相信了他,不哭了。
然后我问他,“他们……为啥……叫你……小……小残废?”
12 当时年幼(下)
这天中午外婆做了酥饼,我用软竹筐盛了几个,拿去给小武送去。
小武家在村子西头,不算很远,但要经过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木板桥。身量沉重如我,一走上去木板就咯吱咯吱的响,简直让人我见犹怜于心不忍。我小心翼翼地挪步子,走过桥已经是满头大汗。绿波之上的晚风一吹,消消汗才凉快。
绿树成荫,小武家仅是一座土房子,混成一体的泥巴和麦秸平地塑起,我看在眼里觉得这屋子像是要随时倒掉。老旧的木门没有关严,从门缝中可望见屋内黑洞洞,我望而却步。
“小……小武?”我在门口叫他。
没有人答应,应该是声音太小了吧?我走进两步,抱好怀里的软竹筐,伸手推了推门。
旧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我怯怯地又冲着里面喊了一声,“小……小武……”
“啊?”里面终于有人回答,“小鱼儿?”
“嗯!”我大喜,抬脚走进去。
屋里很暗,阴凉,像是从阳光中不慎步入深渊,陈腐的味道弥散在空气。
我张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小武站在一张床边,床上吊着蚊帐子。
“我……我给……你送……送……”我说。
小武弯腰放下什么东西,然后向我走来。
看清我献宝一样捧着的酥饼,他抬头看我,眼睛乌润润亮晶晶的,像最亮最洁净的黑宝石,“你给我送酥饼。”
“嗯!”我就说这个词最不会结巴。
小武接过软竹筐,抬头对我笑笑。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什么动静。
像是老旧的纺织机缺了机油,旧纺锤纺过发霉的棉线,干巴巴的缺乏生命活气的声音。
我踮脚往他身后看,看到的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瘦得不成样子的中年病夫。他身上盖着的薄薄被单的边角磨起了毛,虽然瘦弱,却能看出他曾经是高大的。他以手握拳掩着口,咳嗽起来,两颊深陷,容色蜡黄,两只眸子几乎毫无神采。他毫无神采的目光,倏地投过来,停在我身上。
我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小武说:“别怕。”
他把酥饼拿出来,放在桌上的一个碗里。然后走回床边蹲下,对着床上的病夫轻声说:“爸,这是小鱼儿,我朋友。”
小武的爸爸是这个样子?我迷惑。
他又咳起来,声音拉扯着,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跟着撕裂。我都觉得疼。
他像废园中的一株病树,躯干枝叶失了生机,染着衰败气。
我不敢再看他,移开目光打量起屋子来。
屋角粘着蜘蛛结的网,屋里除了床和桌子再没有多余的摆设,床上的蚊帐有些地方缝了补丁。小武脚边有一盆水,他正低头拧毛巾,眉毛清晰眼睫长长。
过了一会儿,小武帮他爸爸擦好脖子和手臂,洗好毛巾出去倒了水。我跟出去。
小武说:“等我。”
他进屋,我听见他的声音,“爸,我送小鱼儿回去。”
他一路沉默着送我回家,我硬件设施跟不上,更不是攀谈的高手。
一直过了小木桥过了一片西瓜地,快到我家的时候,他说:“下午的时候我来瞧你。”
“嗯嗯。”我点头。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转身跑了。
我问外婆,小武的爸爸为什么那样?看上去很疼的样子。
外婆摸着我的脑袋,目光中有悲悯有无奈,长长地叹息。
下午小武果然来找我。
我穿着碎花的新裙子,背着小布包跟他一起走在瓜田边。
我们在池塘边坐。暮色渐浓,晚风愁起绿波,荷叶哗啦啦起伏,荷花一一迎风举。
小武坐在我旁边,手里捏着一根草,我也学他。
他忽然说话:“我爸以前在村里小学教书,后来有一次学校停电,他爬高修电灯摔下来。他本来就有爱头晕的毛病,不能爬高。”
我望着小武的侧脸。
“他不能走路了,还得了爱咳嗽的病,人家说他这是传染病,没人敢来我家。”他看向我,“小鱼儿,我爸吓人吗?”
我犹豫着,点点头。
小武笑一下,“你别怕。我爸,是个特别好的人。他出钱给人家买书买文具,他什么都会,还会拉二胡弹古琴,你要是能听听,就好了。”
小武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里像盛着天上的星。我看着身如幼树的他,仿佛能看到经过春风化雨之后,长成大树的他。
我拉住他的胳膊,拼命点头,在说我信。
小武看着我,眼睛弯起,像天上刚刚隐隐出现的月牙。
“小……武……”我比划着问,“你……妈……”
他看向水面,有鸭子浮水而过,他说,“我没有见过我妈妈,爸说她不在了,我想,应该是上天了吧。”
我迷惑地抬头看天,眨眨眼,没有发现有人在天上。
小武忽然抬手弹我一下脑袋,“傻瓜,你看不到的。”
他浅浅的笑。
“我有时候会想离开这里,带着我爸爸,可他走不远。而且每月爸的朋友会给我们寄钱,离开了,我们没法活。”他说,“人家说过,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天上这么多星星里,会有一颗是我妈妈。妈妈在天上看着我,我要把爸爸照顾好,不能让她看见我不懂事。”
小武,你已经够懂事了。我暗暗地想。
青草池塘,倦鸟归家,这时星星还没有出现,天空是橙色和紫色的交汇。而当橙色褪去,月儿高悬,天空成了清亮的银蓝色,闪亮的繁星像是镶嵌在半匹绸缎之上的钻,抖索开甩出去就布了满天。
一池的星光中,风荷微举,萤火虫静谧地飞起夏草间。
小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晃了晃,瓶里亮起萤火的光,照亮了脚下的土地。
他提着萤火虫的灯,在浅浅的光晕里看着我,“我送你回家。”
*********
我在外婆家呆了整整一个暑假,因为有小武在,这个暑假过得尤其快。
小武不笑话我,小武会耐心地听我说话,小武会用树叶吹好听的曲子,小武会用泥巴捏成小汽车,小武会爬树……他是我见过的最厉害最好看的小男孩,我要是能一直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外婆说,小武是个不容易的孩子,要我好好对他。我信心满满地点头。
只是暑假结束的那样快,我爸妈很快就开车来接我了。
那天挺凉快,用井水湃过的西瓜凉沁沁,令人遍体生凉。
刚吃了午饭,小武来找我玩。
我不爱学习,从家里带的本子书本铅笔全给了小武,他写字好看,我晃着妈妈给我带的香木扇在一边观赏。
他写完字,看看我,眼睛亮晶晶的,腼腆笑笑。
我握着香木扇,拉他出去玩。出门没走几步碰见了村里的一个小姑娘,我忘记了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是传说中的村花。
她摇着一把大蒲扇。
大蒲扇很好,外婆就用它给我扇蚊子,风大,凉快。
村花看见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很生气。她竖起眉头,撅起小嘴,指着我说:“你真是不知道害臊,和小男孩手牵手走在一起,以后还怎么嫁人。”
“……”
诚然我懂事晚,但当时,连懂事的小武也很迷茫。
我们对视,统一地思索起我以后怎么嫁人这个问题。
村花又说:“呀呀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胖的小姑娘了,咦,你怎么不说话,”她一脸惊奇的表情,“你还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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