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兹知道颜仲会来拼这么一下,所以之前他仅是站在连绵夜市的远端,将自己到来的讯息放了出来而已。
从他到了“浴海”,知晓了线索,最终觅得踪迹,他见到了颜仲,就知道,一切都很简单了。
他也是和成长中的老城“枕戈”社斗过的人,他知道“恭俭让,俱欢颜”的事情,他尤其知道颜仲,因为在他的手下逃过重创的人是不多的。
左兹早已经不问这阖城旧城的事情了,但一朝开问,他仍旧知道怎么问最好。
颜仲就是那种你一旦开问于他,他就一定会有所回应的人,左兹不担心颜仲会走,他只需要考虑怎么不让勾函和自己的女儿跟上来。
年轻人是很麻烦的,尤其还牵涉到自家的女儿,那个柔和又骄傲的小姑娘早就不是襁褓中的婴儿,作为父亲想要扶她一把,却也要顾及一下她的意思。
这样也好,至少可以说,左兹来了,却又没来,他停留过,却又走了。
但是故事的轨迹终究是要由此发生一些变化的。就好像,左兹前半生总要努力去做的事情一样,低调又要有力。
颜仲是很明白的人,他能从一个人一件事中读出东西,如同去阅读一个缩影。
左兹的叫好声已经止歇了,但那股气还在。颜仲此时也已经停步了,左兹停在他前面不足十米的地方,只是背对着他,但之前的一拼和现在的一喝,已足够令颜仲有那么三两分钟的调整。
这是疲敝的颜仲,只不过可惜,左兹能知道你有多疲敝。
“左先生实在是好兴致。”
颜仲仍然还是要说话,他的气息有些乱,但他知道左兹不会吝啬这点时间,他自己也不必再去掩饰什么。
与这种顶尖的好手面对面,只需坦然。
左兹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带着笑,这样的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种沉敛克制,他笑得很随意,小巷里此时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一般。
偶尔有汽车会经过,灯光一扫,带走一片黯淡,却又近乎溃败的再次让位给掩来的又一团黯淡。
左兹很满意这样的简单,年轻时候做事喜欢简单,后来又想要事情做得越大越好,如今,他还是喜欢简单。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什么?”
颜仲随口回答,却似乎令左兹更加满意。连这气氛都简单了,简单到就连对手都不愿思考太多。
“‘陌上桑’,老爷子的‘陌上桑’,我需要它。”
“它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
“这不重要”,左兹笑道,“我知道‘陌上桑’已不在你的手上,但是,我喜欢缠绕着想想事情。
“你就是那被缠绕着的轴,所以对我来说,既然你已经掺和进了这件事情,就不存在摆脱或者是不摆脱了。‘陌上桑’在你手里时也可以说不在,不在你手里时,却也可以说在。”
颜仲眯起了眼睛。
“我被你弄糊涂了。”
“你又是在替‘枕戈’做事——虽然我早就听说你已经不在社团了——可是你在为‘枕戈’做事,‘枕戈’要做的事就是‘陌上桑’,所以,你可以不用寄希望撇开了。
“你的事情,就是‘陌上桑’的事情,我找你,就是要找‘陌上桑’。”
颜仲的眼眸中突然有一道亮光闪过,他明白左兹是什么意思。
“其实颜仲,你有些时候——或许说这么些年——怕是都太低估你在沈先生眼里的地位了。”左兹的这句话说得倒有些沉吟,“以我外人的角度来看怕就是如此,当然,你若觉得我的考虑有些差池那也无妨,不过,我们倒可以借着这么个机会,看看你在那‘卧榻老城,策对新都’的心里,究竟多少份量。”
话没说完,颜仲已然动手。
左然和勾函并肩走在半白坡的正街上,这是狭长城市中的主要道路,旧城贯穿整个市区,再加上此时他们人在高处,抬眼望去,笔直延伸的,尽是一片粲然灯火。
“那里有我们的弟兄。”左然的目光望向街边的一栋四层的店铺,在灯光的死角,她能看出那里隐藏的人。
勾函却没有顺着她的目光看,他知道这话里包含的情况。“这么说,宁老大已经在这半白坡上布网了?”
“应该是寇叔叔,他能找得到我父亲,也就会承担下这布网之事。”
勾函知道,其实不论是亲王还是宁老大,在老爷子的事情上,都不见得会全力以赴的,如今大网撒下,怕只不过是寇衍的不愿。
不愿就这么溃了。
“说起来,那‘陌上桑’究竟会是什么?勾小哥你在老爷子身边那么久,总该知道些事情,那‘陌上桑’里究竟有些什么能引动这么多的人?”
勾函微蹙了眉头,“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该问的,我知道些‘陌上桑’的事情,但却又绝对说不上全部,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能说到什么地步。”
“勾小哥可以拣觉得合适的说。”
勾函吸了口气。这阖城里,从老爷子下野、亲王执政开始,白道势力就再也不复统一旧观,有什么事情要做起来,那些社团堂口都能有隙可乘。这“陌上桑”之事便是个极为尴尬的所在,老爷子这一边,既要请动亲王的人做事,又不想泄露太多,这实在教出来办事的人难处理的。
这些尴尬所在,在老一辈阵营鲜明的人们看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但真正落在勾函左然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却是难以避免。
“那‘陌上桑’,说起来,应该有关于老爷子他的一件陈年往事。”勾函轻声说道。
“九哥”,阿洛问道,“这‘陌上桑’此时,怕是已经到了两位大哥的手上了吧?”
九太岁没有立刻答话。
半白坡如今已是这般的大网撒下,看来颜仲与俱散在“浴海”一行八成已经建功,但是得手不得手,却还要另说。
社团要办这件事,但来的人,确实还是太少了。
以沈先生的能为,不可能不清楚,一旦社团人马发动,而各方面又要掺夹进来,那事情就绝不会好办了,如今这势头所向,竟已是一场大乱。
九太岁本就是社团里面攻城拔寨的人物,大场面他是不怕的,但是,这“陌上桑”一事,说到底,却不该是个大场面。
“阿洛,你知道先生差我们出来,求的究竟是什么?”
阿洛一愣。
他本想说是“陌上桑”,但思念一转,已知道九太岁断无可能这么寻常一问。
九太岁察言观色,心中已有计较,道:“我以为阿洛你长期侍候在先生跟前,又是先生的弟子,终究也会知道点详情,但看来,此次先生似乎只对我有所详述了。”
阿洛一奇,道:“连俱散大哥也不知?”
“应当不知,此次先生原本只是差我们出来,兼再请出颜仲,以为互辅,你也知道,社团之中人人均有大事在身,俱散兄要来,也是拼了奔波、不辞辛苦而得的。”
九太岁看了看阿洛,接着道:“所以,若先生连阿洛你也没有再多交待,那么知晓大概的,确应只是我了。”
“九哥请讲,愿闻其详。”
阿洛情知九太岁不可能无故起这个话头,于是乎应声静默,等待九太岁讲来。
“你可知‘陌上桑’是个什么东西?”
九太岁说这话时却没有再看阿洛,这一句开头,阿洛倒是微微有些惊讶了。
弃戈却不动,自他与俱散只有四米之距后,他就再没有动过。
如此,已是将近一刻钟了。
“我不想动你。”弃戈轻声说,他似乎没有意识到静默良久,他这开口确实有些突如其来。
“我不想动你。”他只是如是说,他说了两遍,都是一样的轻声,更都是一样的明白。
俱散有些沉吟。
半晌,他开口,说:“这事情怕由不得你吧。”
“哦?”
轮到弃戈有些意外了。“怎么讲?”
“前辈不动我,我又怎会交出手上的东西呢?”
弃戈笑了。
“我却不是单为了你手上的东西的,那‘陌上桑’是好东西,但要我平白拿去,只怕我还拿不动啊。”
这倒是个有些蹊跷的说法。俱散却没有话说了。
沈先生并没有安排他来这半白坡上襄助颜仲、做下这桩事的,但念及当年的交情和一直以来的心结,俱散自己却不可以不来。
但是先生并没有因为他要来就多有什么不一样的交代。俱散不知道手上的“陌上桑”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知道这件物事老爷子他十分看重、更有着极大牵连,但内里究竟是什么,俱散不知道。
所以弃戈说道他不知道拿不拿得动这“陌上桑”时,俱散真的没有话说了。
看来这“陌上桑”是不寻常的,不是一开始他和颜仲所想的那种不寻常,而是究根探底的那种“不寻常”。
弃戈却先说话了。“所以我还是不想动你,我只将你留下,然后看看,这僵持之中,此次因那‘陌上桑’而起、如今汹涌不休的水到底有多深。”
俱散有些明白了。
那弃戈下山来,重入这小城的纠葛中,为的不就是一个搅局?只要那场子搅得够大够乱,他又何必在乎这游戏该怎么玩?
但俱散就等不得了,这事不该乱,这“陌上桑”一事起得是大,但到此为止,该当够了,若不然,又有谁来控驭这越趋脱缰之局?
弃戈只感到眼前一花,俱散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老爷子的起家是很艰辛的。”
勾函说这话的时候望着路灯,似乎要从那些光亮中间找到点什么凭借似的,在旁人的面前叙述老爷子的故事,对于年轻的他来说,那分量是沉的。
“老爷子出身在阖城所辖几乎最偏远的一个镇子,莫说他年轻时,就算今天,那里的人们要坐上火车也要先跋出镇子三十里。老爷子却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