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是孤傲而冷漠的,天下间没有几个人可以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前。但是现在,眼前这个男子显然不在此列。
因为他们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
因为他是叶孤城。
“城主的剑,很快。”
“西门庄主的剑亦然。”
西门吹雪的脸色似霜,偏偏又不是病态的苍白,孤绝中凛凛涵着明澈,一如远山上积年的冰雪。叶孤城看他形容,心中第一时便浮出‘也知高寒,偏爱高寒境’九字。
西门吹雪忽然道:“城主与我想象中不同。”
叶孤城道:“哦?愿闻其详。”
西门吹雪道:“我一旦出手便绝不留情,因为我的的剑法,本都是杀人的剑法。”
叶孤城斟一杯已经温下来的金银花茶,“是。”
“原本以为城主亦如此,现在是我错了。”
叶孤城道:“我与西门庄主见过面?”
“神交已久。”
叶孤城看向杯中碧色的茶水,里面一朵金银花半浮半沉。“从前,的确如此。”
西门吹雪道:“此时又如何。”
“变了,也没变。”
楼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十三。 孤寒
这已不是他第一回杀人,因此他的手便不像初次那样在事后颤抖,稳稳握住白底青花瓷杯送到唇边。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人很多,所以即使有人要刺杀他也并非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自己也由此看到了这个日后被称为剑神的男人出手。
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
叶孤城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似在水中倒影里看见一个和自己很相像的人。他不露声色地将下颔微微上扬,脸上就有了一点了然的意思。从醒来那一刻直到现在,心底一抹隐隐绰绰的人影从来就没有真正消失过,而是逐渐融成了他的一部分,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就是真正的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所以,他当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这种感觉。
因为他们都是寂寞高手。
两袭胜雪的白衣同样的一尘不染,两柄孤傲的剑同样的寂寞无敌。
十四。 飞仙
西门吹雪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很少去留意一个人的长相,但现在彼此间离得这样近,即使不仔细也能够看清对面人脸上最微小的动作。说不出描绘他容貌的准确辞汇,只觉那一双眼睛若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两颗寒星。西门吹雪默了一阵,道:“我两岁时识剑。三年后初窥门径,十岁略有小成,十八岁时随心所至。以痴迷入剑道。 ”
叶孤城点了点头,“现在庄主之于剑道,想必已是一个‘诚’字。”
西门吹雪的眼睛微微亮了,这已是他难得表露出来的情绪。“诚心正意,乃剑之精义所在。”
叶孤城道:“人若爱雪必然不觉冷,视剑如命才觉得剑神圣……”他忽然毫无烟火气息地抬肘,翻腕,抖袖,行云流水间已将一件物事卷住,然后眼角只一扫过窗外,便将目光落在右手掌中。
他的脸色变了。
那是一支一指来长的纸卷,展开一看,却是四个淋淋的墨黑大字——
城中告急!
一路披星戴月,奔马兼途。等到立在船头看见白云城愈来愈近,他的发髻早已松松地散开,雪白衫子上也染了一层风尘。
海面上,波涛汹涌。
城主府早已不复先前模样,十几具来不及收埋的尸体暂时排在大厅当中,几支白烛亮着凄迷的光,把所有人的脸映得格外阴暗。他们已经打退了多次突袭,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他们就快要抵挡不住了。
管家的肩胛包着一块白布,暗红从里面渗出来,把外头的蓝色绸褂洇了一小片。平时虽然已有五十岁,却因为保养得当而并不显老,仍是年富力强的样子。但现在他脸上明显比以前多了几条皱纹,神气也隐隐有了疲懈,就显出了老态。
他环视着四周一张张或是年轻或是老成的脸。每一双眼睛里都浮着血丝,每一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染着血迹。已经七天了,派出去传消息的人还没有回音。城主一路向西,什么时候才会归来?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够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攻破这里;因为他们脚下踏着的土地,是他们所有人的白云城。
血,又一次降临。
管家的剑已经断了,地上又新增上几具尸体。为首的人面容白皙,留一点髭须,微微笑道:“不愧是白云城,在这种情况下能支撑这么久……不过我们折损了大批好手,自然是必要拿下这里的。”管家耳中听得周遭刀剑相击,利器入肉之声不绝于耳,却只恍若不见,提起半截断剑立在身前。来人眉角一挑:“很好,没想到一个下人倒有些慷慨气味,武功也算得上一流。”他再不多说,脚下突然动了!
剑光一闪。
快得令人晕眩的剑,挟着削面生疼的劲风点向咽喉。明明只是一刺,却铺天盖地好似漫天都射出剑芒,将他正正锁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管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住这一击,苦笑一下,眼睁睁看着死亡的气息瞬时逼近。
可他并没有死。
这一剑不可谓不快,但它仍然被格开了。
能挡住这样一击的人,天底下没有几个。
男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仿佛全身的力气被突然抽干,管家只觉四肢百骸软绵绵地再也使不出一丝劲道。然而他的眼睛亮得出奇,面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耀得刺目。
因为他看见了那一袭白。
月光映在脸上不过是冷冷清清,夜风吹在发间也不过带起几络扬洒的黑。
一双眼,是天上缀着的两颗寒星。
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十五。 求医
万梅山庄。
凉亭里明明有铺着软垫的石凳,陆小凤却偏偏要坐在围栏上。他的眉毛很浓,嘴唇上面的两条胡子也是一样。现在,他正端着一杯上好的女儿红,舒适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他的姿态很悠闲,神情十分松弛。他当然有理由这么自在,因为这里的主人是他的朋友,在朋友家里,为什么还要拘束?
西门吹雪静静坐在石凳上,用一块布巾擦拭着长剑,不言不语。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峻,黑发绾在脑后,只留一束垂在腰间,衬得一领家常素色罩衫如雪般皎白。
“你不喝酒,万梅山庄却有最好的酒。”陆小凤感叹,“我是个酒鬼,为什么却很少喝到这样的酒?”
西门吹雪并不看他,只专注于手中的长剑,眼神平静。“你不用剑,却能接住最快的剑。”
陆小凤的眉毛耷了下来:“你的剑,我是不敢接的。”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个人,他的剑我也是不肯去接的。”西门吹雪的眼睛抬起,落在陆小凤脸上,他的表情不是疑问,而是用了肯定的语气。“叶孤城。”
陆小凤道:“自然是他。”
西门吹雪停下拭剑的手,“他的剑,很好。”
陆小凤摸着两撇胡子,叹道:“当然很好……海外群剑之首,至今未曾一败……前一阵大批高手围攻白云城,历时七天,终被戮尽。听说叶孤城以一人之力连胜三名一等一的剑客,过后又率众激战,一夜之间将来犯人等全部诛杀。这样的人,我又怎么会想去试他的剑法?”
西门吹雪道:“他当时若在城中,自不敢有人如此。”
陆小凤奇道:“你说他不在白云城?”
“他在颍州。”
陆小凤并没问西门吹雪如何知道这件事,只是一口饮干了杯里的酒,笑道:“我这次来,是想求你做一件事情。”西门吹雪淡淡看他一眼,陆小凤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直觉,下意识地摸了摸两撇胡子。
官道上远远行来一辆马车,车辕厚厚蒙着层黄尘。驾椽的马匹四蹄飞扬,身上汗水遍布,车夫却仍是重重甩着鞭子,催着马疾奔。
车内铺着厚厚的绒毯来防止颠簸,一名男子倚在几张堆叠的絮棉靠垫上,似在闭目养神。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面容泛着几丝不正常的红,额角泌出细细汗迹。他皱着眉,忍受着体内不断增强的痛苦,并不发出声来。
这种毒性已经折磨了他几天,十一位极高明的大夫都对此束手无策。于是现在他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人的医术之强,不亚于他的剑术。
万梅山庄天黑后是不见客的,好在马车赶到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西门吹雪此时独自站在一株树旁,下人来报的时候,他正静静看着夕阳逐渐隐没在远处的群山身后。
“庄主,门外有客求见。”
西门吹雪动也未动。“什么人。”
下人恭敬回道:“说是南海白云城来人。”
西门吹雪缓缓转过身。
马车停在大门外已有近一刻,车夫正焦急间,忽看到一个一身雪衣的男人从庄内步出,他立时面有喜色就想迎上。还未下得车来,便听车里有声音道:“西门庄主,又见面了。”车帏掀开,里面人已站在地上。
西门吹雪忽道:“你伤得很重。”叶孤城慢慢走上前,道:“不错。”西门吹雪见他脚下迟滞,便好似不会武艺的常人一般,不禁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叶孤城此时全身如同火燎,声音也暗了几分,身体却还笔直若松:“此次前来便为就医,庄主可愿。”
西门吹雪看着他一双仍未黯淡的眼,两手剪在身后:“城主请入舍。”
十六。 问道
房间里四下雪白,一应物器俱是素净颜色。西门吹雪收回诊脉的手,道:“这几日你未动内力,很好。”叶孤城靠在床畔,闻言只沉沉嗯了一声便不说话。西门吹雪看他卷起衣袖的左臂,上面一处细小创口周围正呈紫黑色,隐约散发着诡异的香气。
有下人送来一只木箱,并热水布巾等物。西门吹雪开了箱子,取出一把短匕,用一只瓷瓶里药水洗过,又从一副锦盒里抽出一把银针。
叶孤城拧起眉头,肌肉不由得绷紧。匕首一丝不苟地细细割去他伤处皮肉,这般慢慢剔除,实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