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卖馄饨的挑子,小桌后面身穿棉袍的老汉拢着袖子靠在墙上打盹,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羊棒骨上下翻滚,飘散出鲜味扑鼻的香气。这一路上三人都没见过荤腥,钱几乎都花在了马料上,因为没有脚力就很难保证能赶到这里,这一股香气迎面涌来,三人几乎站立不稳,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巴天石伸手入怀摸了摸,笑道:“自闯荡江湖到现在,第一次连吃碗馄饨都要如此犹豫,走,咱们吃它一碗去!”
戴大成一拍大腿道:“嘿!咱爷们什么时候这么潦倒过?等此间事情一了,我先来这里吃上它十碗馄饨!”那老汉闻声睁眼,见来了主顾,忙起身弓着腰忙碌起来。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三人不约而同地一面咽唾沫,一面吹着碗面上的热气。三人抬头相互看看,均开怀大笑,这一路千里辛苦仿佛都在这一笑中溶化得干干净净。
郑秀芝端起碗,将自己碗中的馄饨用筷子挑起来往巴天石碗里拨去。巴天石抬头道:“做什么?”郑秀芝脸色一红道:“你这些天很辛苦,多吃点吧。”巴天石护住碗道:“我够了,老戴也辛苦,你给他去!”
戴大成忙端起碗藏到自己身侧笑道:“算了吧,你这馄饨我兄弟吃得,我却吃不得!”三人美美地吃了一个碗底朝天,坐在桌前开始商议起这八十两银子的来由。话入正题,方才愉悦的心情被一扫而空,这地方不能借、不能偷、不能赊、也不能把回去的脚力买了,三人一时都没了主意,面对面坐着愁眉不展。
戴大成对郑秀芝道:“像我们这样的江湖人,要想正经来钱一般就三条路可走,要么护院、要么护镖、要么给人办事。但是眼下都来不及,咱在这里又人头不熟。剩下比较歪一点儿的办法就是打擂、或者帮人出头平事,可是咱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摸黑,也找不到这样的路子啊。”
三人正为难时,那守馄饨挑子的老汉却咳嗽一声道:“听说话三位是遇到了难事急等钱用,听口音三位还是北边过来的人?”
戴大成先是一愣,继而心念一转,马上摸出几枚铜钱结账,又递了两个大钱过去笑道:“老人家好耳力,不知道您有何指教?”
那老汉接过钱来咧开嘴笑笑道:“老汉我在这里摆摊十几年了,三教九流的人见过不少,钱塘城里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咳咳,看样子就知道你们是江湖人,不过这年头啊,有本事的江湖人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有本事呢?”巴天石接口道:“老人家,这本事各人各有不同,有便怎讲,没有又怎讲?”
那老汉一边抹桌子一边慢条斯理道:“出城向西,城郊堤头庄上,有一家杨姓英雄,练得一手好枪法,神出鬼没十年未逢敌手,号称‘神枪杨’。这神枪杨放出话来,说是专破刀法,不管是单刀、双刀、大关刀、偃月刀,统统全破,要是有用刀的高手能赢他呢,他情愿输银一百两。嘿嘿,这几年上门去请教的江湖好汉有名有姓的也有几十个,就没有一个能赢过他的。你们要是真有本事呢,就可以去试试,博个彩头,不过要输了那也是一百两啊。”
三人闻言都是一喜,回到客栈,便商量去城西比武的事情,这是江湖伎俩,郑秀芝插不上话,只能看他二人商议。巴天石面露难色对戴大成道:“去比武我倒是不怕,但是比武要有彩头的,咱没有百两银子的本钱,人家肯定不理会咱们的。”戴大成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眉头一皱道:“我有办法了,只不过这办法要是让人家看破了,可就丢大人了,咱爷们也就别想在江浙一带混饭吃了。”
巴天石忙起身细问,戴大成抄起褡裢挂在肩上,从院子里抓了一大把碎石块塞进褡裢,上面再用毛巾盖住,站在巴天石身侧躬身道:“巴少爷,咱家老爷是山西的大财东,看您出门会友就安排一个下人一个丫环跟着,这一百两银子又算什么?咱这褡裢里有的是。”巴天石恍然大悟,戴大成这是要用石头冒充银子作彩头,他和郑秀芝冒充丫环跟班,和自己演一出双簧。巴天石笑道:“老戴,我要是输了呢?”
戴大成闻言收起笑脸正色道:“决不能输,输了就露底,咱爷们的名声那可就都毁在这地方了,这可是行骗啊!咱江湖人宁丢性命不丢面子,毁了名声比砍了脑袋还难受!”
巴天石低头默然半晌,终于点头道:“好吧。为了救人,只好出此下策。”巴天石从包袱里拣了最好的衣服换上,又让郑秀芝帮他重新盘了辫子,用净水洗了脸,上下整理一番,三人出门前往堤头村。
堤头庄是一个绿柳环绕的小村庄。三人几番打听,来到杨家门前,戴大成出面请门房向里回禀,自称是山西巴家二公子,前来拜访。郑秀芝冰雪聪明,自然也在一边做出些服侍的样子,与戴大成一起侍立在巴天石的身后。
这门房是门窗敞开的,三人从门房后窗无意中看到前院有人在练枪。院中人一壮一少,壮者年约三十岁年纪,短褂滚裤,手中一条丈余的白蜡杆长枪,身前不远处是一张条案,上面摆着五块青砖,身后则是立在地上小半埋在土中的寸厚木板。只见那壮汉两脚随意站在院中,拧腰抖手大枪刺向身后,枪花一旋,在那块寸厚木板上划下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来。剜出的木块尚未落地,那壮汉拧腰回枪,大枪掉头如箭一般飞至,枪尖将条案上的第一块青砖拦腰戳断,只剩半块砖纹丝不动地立在案上。这壮汉脚下不动,单凭两臂和腰力展开大枪,只见枪尖往来犹如一条白线,眨眼间前面条案上五块青砖被戳断,五块半截砖头立在那里,刀裁斧剁似的一般平齐;而后面木板上竟赫然被枪尖剜出了五个大小一样的圆洞。
巴戴二人看到这里,脸色均微微发白,心下俱惊。二人都是练家子,自然看得出其中的奥妙。前面枪断青砖,用的是刚猛劲,练的是快准狠;后面枪尖剜木,用的是缠丝劲,练的是抖枪花听劲辨力打空门;这壮汉来回用枪分使两种不同力道运用自如,分明是已经将一杆大枪练至化境,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戴大成扭头冲巴天石道:“爷们,这决不是个善茬!”院中那壮汉将大枪交给一边的少年,这时站在一边的门房走上前手指门外说了几句,那壮汉笑着点了点头。果然片刻后门房回来道:“我家主人有请。”
不知道是因为巴天石的少爷作派惟妙惟肖,还是神枪杨看出巴天石并非敌手,胜券在握,双方寒暄几句之后,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挑战。双方约定第二天午后在钱塘江大堤上见面,一切都按江湖规矩办。
从杨家出来,三人一路上都无话可说,郑秀兰是看巴天石为了自己弟弟身犯险境,而自己除了谢谢二字外,实在是没什么可报答,可这二字说得多了,也就不值钱了。巴天石与戴大成此时却有些后悔,在门房里偷看到神枪杨练功,两人心底就是一凉,知道这神枪杨绝非是浪得虚名,要从他身上赢银子,怕是如虎口夺食一般,但当时人已经进了杨家大院,没法再出来了。
半路上戴大成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一跺脚,手指郑秀芝大声道:“我的好兄弟,你是让这妮子迷住了心么?你要报恩,也要报得力所能及、适可而止吧?那神枪杨的趟子你也看见了,咱哥俩绑在一块儿能接住人家三十招么?就算你有看家本事没在哥哥我面前施展过,但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打擂讲究是上场不让步,出手不留情,三岁小孩也要当虎打!万一有个闪失,你一条性命就值一百两银子么?年轻人好出名我见得多了,没见过你这样为了出名去拼命的!”
巴天石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这急得满脸通红的大哥,他心里明白这个大哥是真的心疼自己。“大哥,我没疯。我也不是为了出名,我是为了救人!还记得咱俩过山那一次么?还有在人市里见到的那些,您是老江湖了,老是说我太冲动。我知道您是看惯了,但是我没看惯,我知道她还有她弟弟,知道这些人缺的是什么!我小时候也受过苦,我知道受苦的滋味,我现在拉了他们一把,他们这一辈子就出了火坑。可我放了手,可能就是一条人命没了!”
戴大成气得几乎要举手揍巴天石一顿,却想到自己也不是这兄弟的对手,“嘿!”的一声索性蹲在街边,不走了。
巴天石叹了口气走上前道:“大哥,您是条汉子,我知道当年您行走直隶、晋陕的时候您比我还仗义。但是您见的事太多了,多到磨没了您的心气。我知道,等我到您这岁数,也会看透了这世道,所以趁我还有些血性,咱爷们多干点儿事出来。咱不求多出名,只求多救命,这世上,最贵的也就是人命吧。人不是沙子,我能救他们一时,他们就能活过一世!这一路上让大哥陪着我劳顿受累,我在这里向大哥赔罪啦。”说着巴天石一个头朝戴大成磕下去,却是头顶触地!郑秀芝也朝着戴大成盈盈下拜。戴大成忙闪开身拉住巴天石道:“别,好兄弟,说到底大哥我也是为了你好啊!我是真心疼你!”
三人再无话可说,低头朝着客栈的方向并行,正走在街上,忽然一股香气远远飘来,三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下,只觉这股香气从鼻中上蹿入脑、下走入四肢百骸,而且不浓不腻,只有一股熟肉与香料味道,竟让人说不出的舒服。戴大成咽了一口唾沫,两眼发直道:“这……这是汇贤楼总号的向家酱肉!天啊,这味道比晋中分号的那个,简直强上百倍!”三人立在当地,竟谁也迈不开步子,都有些陶醉般地吸嗅着那股香气。半晌过后,还是戴大成先醒过来,不自然地笑笑道:“走吧!这玩意儿很贵的。”
巴天石沉吟了片刻道:“老戴,去买点吧,下次来钱塘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你又喜欢这个,要是不尝岂不是落了遗憾?”
戴大成苦笑一声道:“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