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公孙策终于抬头看他,表情僵硬,眼角和嘴角却在轻颤。
包拯的声音又高几分:“说!”
公孙策知道瞒不过去,轻叹一口气:“昨晚学生在请贴中看出端倪后,就立即求助于刑部派兵,一起赶至斗金铺。”
“待我们赶到时,只看见重伤的展护卫一人,他说楚项将大人掳走,要连夜出城逃逸……”
接着,公孙策将刑部官差如何举兵追往,展昭如何支走自己一一道来,讲到自己如何半途折返后,又发楞了。
“然后呢?”包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给他片刻的喘息机会。
公孙策的脸色也同样难看,根本无法继续,最后他看向一直垂头跪着的王朝和马汉,终是把担子抛了过去:“大人问后来怎么了,你们两个在现场,你们来说。”
两人已是泪流满面,马汉更是哽咽难出声。只得由王朝把接下去的情形说了:“我们遵照公孙先生的指示,留下照看展大人,但展大人执意要回府,我们拗不过他……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把我们推出去,然后……然后……”
马汉再接下去:“是我们大意了,当时斗金铺里一定还有人……他们一直在我们身后,我和王朝并不知道……但是,但是展大人知道,他被他们拖回去,我们没有用!我们追不上,然后就爆炸了……展大人一被拖进去,就爆炸了……”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之下,马汉的身体越埋越低,最后几乎埋到了地上。
包拯的脸色也僵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突然起身,快步走到花厅门口,背对厅内众人:“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给本府站起来回话!”用词很硬,语调却有些变腔;他的头仰成一个偏角,这个角度,是可以暂时将泪封在眶中的。
他背后的众人零零落落地站起来,头仍是低垂,只有压抑的啜泣轻轻地响,并没有注意到他。
沉默了好一会,包拯才又开口,语调虽不复异常,但平和中仍带着刻意掩饰的忧伤:“本府是怎么回来的?”他转了话题。
公孙策向那背影走近一步,黯然答道:“斗金铺烧起来后不久,府里的衙役就过来报信,说大人你被人用轿子送到府衙门口,昏迷不醒;接着学生和王朝他们就赶回来了,大人并没有什么大碍,似乎只是沾染了些迷药。”他顿了一顿,问,“楚项邀包大人赴宴究竟何为?您可曾看见失踪的官员?”
包拯未回头,缓缓答道:“失踪案的确是楚项干的,那些人都死了,就如同纪姑娘说的那样‘弃骨而死’。展护卫为救左将军的儿子,危急时刻虽然逼醒了自己的武功,却还是没有成功……当时状况很乱,本府最后只看见桑寄空和乘风镖局薛阳夹击于他,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薛阳不该是楚项的敌人吗?!楚项伤了他兄弟,又曾掳走过纪姑娘,我们亲眼所见的!”听到这个名字,张龙义愤填膺。
“那桑寄空也该是他的敌人!”公孙策亦气难平,“为何他的敌人,最后都成了他的爪牙!”
闻听此言,包拯心弦一触。泪在眼中已经收干,换之以若有所思:“公孙先生,”他回过身子,声音愈加平稳,“现在斗金铺的情形如何?”
“水龙军派出三支最精干的力量,扑了整整一天一夜,那火在半个时辰前才刚刚熄灭。”公孙策答,“他们差人来报,说初步推断,铺里的物什、杂件,连同墙壁、梁柱,都抹过特殊的火油,防风防水,除了烧个精光,根本不会灭。好在斗金铺的院墙防火,才阻住火势,不至殃及邻舍。”
包拯冷笑一声:“好彻底的毁证灭迹!”
公孙策闻言,犹豫着还是说了:“水龙军的人还捎来消息,说这样的大火之下,可能连尸骨都留不下来……”
包拯的目光直指人心:“公孙先生可是说展护卫的尸骨?”
“学生不敢!”公孙策下意识的否认,可又想起了当时那爆燃之烈,“可是当时,展护卫确在屋内,他血肉之躯,如何承受得起?”
“依本府看,展护卫尚有一线生机。”包拯似胸已有竹。
众人一楞,不解其意。
“方才先生和张龙言道,楚项的敌人,最后都成了他的爪牙。”包拯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笑容,紧接着他下了一个定论:“展护卫,也是他的敌人。”
————————————————————————————————————————————————————————————————
很大的厅堂,宴会的摆设。
地毯、墙壁、天花板是不同色度的暗红,主要的照明光来自厅堂四角高悬的夜明珠,而靠墙一周又点上了红烛,摇曳的火使令四壁光流影动。
“楚项,你还真会折腾——”是薛阳的声音,随着他的步子,从内舍由远而近,“既然那么喜欢这厅子的样式,何苦烧了斗金铺再弄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出手比我薛少还阔绰。”
一边讲话,一边踩上大厅的柔软地毯,薛阳发现自己迟到了。
楚项依旧坐在主人上座,左手侧客位,已落座了纪芙蓉和桑寄空;右手侧客位,先是展昭,穿着宽大的深色软袍,倚躺在仰椅上,浓眉微锁,双目紧闭。乌紫的淤青从领口一直蔓延到左颈,厚、重且面积很大,到下颚处才渐转青黄。而后才是空座——他的空座。
薛阳看到展昭的伤,神态似乎变了变,但很快恢复,而后他又看向纪芙蓉。
纪芙蓉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去,表情上读不出任何东西。
“薛爷,入坐吧,就等您了。”那个中年发福的汉子——斗金铺的七掌柜,现在是霸王庄的七管家,迎上来。
薛阳的脸泛出一抹阳光,笑道:“实在不好意思。”然后一拂袖子,落座,与纪芙蓉形成了最远的对角。
见众人坐定,楚项端起了酒杯:“既然进了一家门,从今后就是一家人。这是我们的第一顿团圆饭,大家走在一起不容易,也许心里还有这样那样的别扭……没关系,一家人嘛,感情可以慢慢来,我们就从吃饭开始!以后,只要在家里,吃饭都要在一起!”说完,一干而尽。
桑寄空脸上的笑更夸张,衬着那双鹰眼,怪异得紧,他附和道:“一家人,哈哈,是啊是啊,我们是一家人……”
纪芙蓉面上挂着极淡的礼貌的笑,低了低头,对着酒杯轻啄一口。
薛阳的不屑一顾根本写在脸上,仿佛看到一个蹩脚的演出,他应付地举举杯——酒还是挺好喝的。
动筷,吃菜,悠扬的古琴从楚项身后的厉鬼屏风中传出来,助兴。
展昭未动,因为他根本没有醒着。
七管家端着一口小盅,站在展昭身旁,凑近他的耳,低声又恭敬地道:“展爷,这是我们主子吩咐熬制的‘九心汤’,内有三种白兽、三种白禽、三种白游的玲珑心各一片,辅之以珍贵参茸,炖了九个时辰方才成药。是修复心脉的极品汤汁,顾又叫作‘救心汤’,特地来给展爷疗伤。”
展昭并没有反应。
七管家依然恭敬:“展爷,您不出声,老朽当您是应了,这就叫丫鬟伺候您服下。”而后将盅递给跪在一边的丫鬟,丫鬟接过,伶俐地揭了盖子,以调羹,吹温了喂进展昭嘴里。
边上的薛阳嗤之以鼻:“给就给了,那么多废话,他又听不见。”
七管家对此充耳不闻,径直到楚项身边待命。
“几时能走?”楚项吃得比较斯文,他问七掌柜,声音不响,被古琴的音盖了个彻底。
七管家摇了摇头:“不好说。主子,你看那块淤青,衣服下面整个左胸一直紫到肋骨下方,心脉被动得不轻,一点颠不得。”
楚项似有些沮丧,目光扫到薛阳,后者正卖力地吃喝。
“薛阳。”楚项又笑,很亲切,“你倒恢复得很快,其实真的不必客气,我也吩咐给你备一盅‘九心汤’如何?”
薛阳闻言摆了摆手,并不急着回答。他侧着头扫几眼展昭的伤,嚼完了口中的鸡肉,方才不慌不忙:“你们搞清楚啊,这是天下第一镖的招牌功夫,”接着他拍拍自己的左心,“薛少我这有金丝软甲护身,我出四分力,他得受八分,返到我身上的,不过两分。我也就当时吐口血,疼一疼,他就不行啦!”——接着又吃肉,不再理会。
楚项的亲切一直陪到薛阳话落,听完了也并不发表什么看法,而是继续问身边七管家:“外面什么风声,斗金铺怎样?”
“已经贴了海捕文书,主子你、薛爷和桑爷的名字都在上面,该是包大人把事情捅给了朝廷。不过主子放心,这边搜过后我们才进来的,而且朝廷已经确信我们不在京城,派官兵往关外追了。多待几日,问题不会很大。”七管家有条不紊,“斗金铺烧得彻底,地下室全塌了,把密道的口子封了个牢靠。要起出来,起码也得一个多月。”
“那善后的事儿呢?”楚项再问。
七管家答:“朝廷已经下令,封了霸王庄在斗金铺的所有财产;照先前的安排,斗金铺的胡老板正从山西赶来开封,他会受领失察之罪,同时更是个被霸王庄利用的受害者。大宋近半个民间的财产都在他那八十七间金铺里,牵一发动全身。朝廷最多下令彻查整顿,不会有大碍。”
楚项的笑自负起来:“算我们霸王庄欠他一个人情。”
“老和尚当年助他从贪官手中夺回祖业。这份人情,他已念叨了好多年要还给主子您。”七管家象帐簿一样清晰。
“哈哈哈哈……”楚项大笑,笑声中他的眼光似不经意间扫过座下的每一张面孔,最后仍停在展昭那漫出领口的大块淤青上,眸光闪动。——只是展昭边上的薛阳,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他大口吃肉喝酒,非但不显半点粗鄙,反倒是恢复了平日的洒脱不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