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食,免得她一个人吃饭总是应付了事。
苏离离就把木料来源交给他了,全由祁凤翔找人拉来,她只管做成棺材。既蒙他帮忙,无以为报,苏离离说:“人终有一死,我们相识一场,不如我送你一副棺材吧。”
祁凤翔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摇椅上喝白水,好整以暇道:“什么样的棺材呢?”
苏离离跪在一口才钉好的楠木大棺上,用砂纸仔细打磨边角凹纹,专心得无暇答话。头发随便一束,有些散。纤长的身体折做两折,勾勒成好看的弧线。
半天,她直了直身,用手摸着那光滑的花纹,满意地跳下棺材盖子,道:“等我看看有什么好木材来做。用素色推光漆画,内衬七星隔板,美观又实用,包你躺在里面永垂不朽。”
祁凤翔喟叹道:“你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苏离离嘻嘻笑道,“那是。”
看她对于棺材这种纯然的乐趣,往往令他发笑又感慨。人世里太少纯粹的东西可以令人心怡,祁凤翔淡淡笑道:“那可说定了啊。”
苏离离点头,“说定了。”
入冬天气渐渐凉了。腊月一到,年关将至。用苏离离的话说就是,大过年的你还想着打得人家不安稳。祁凤翔摇头道:“非也,非也。兵不厌诈,正是要在他最不想打的时候打他,才能事半功倍。”话虽如此说,他到底也没再出京,只是忙些了。也不知忙什么,十天半个月才见着一面。
苏离离近日在木器店看见一种柜子,接缝处不是平直的,而是咬合的榫齿。据那店老板说这种接缝可防浸水,但是很不易做得紧密,极讲究木工。苏离离脑子转个来回,回家用散料试了一试,顿时意气风发,要做新一代改良棺材。
这天用小木块做出个九块的木榫来,民间也叫孔明锁,自己开解了两次觉得挺有意思。自上次见过于飞,祁凤翔给了她一块令牌出入宫禁,便想拿去给于飞玩。
跟着那个认识的总管太监,转过一个回廊,走到于飞居住的馆舍之后。平日这里侍卫环立,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总管太监精细,一看不对,拉住苏离离道:“姑娘,今天还是别去了。”
苏离离也觉出了名堂,心下犹豫了一阵,摇头道:“你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总管太监踌躇片刻道:“姑娘执意要去,可别说是我带你过来的。”言罢,逃之大吉。
苏离离左右看看无人,慢慢走近门边,就听于飞叫道:“我不喝,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要杀我!”屋子里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人。苏离离心里一惊,靠在门边,不知该怎么办好。便听另一人声音温和,语调从容,缓缓道:“王侯将相之家,生死变故本就匆倏,生不为欢,死不为惧,又何必留恋。”
他说得犹如林间赏花,月下抚琴,平仄顿挫款款道来。苏离离只觉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转身“框当”一下推开了门。堂上两名侍卫架了于飞站着,看见她推门都是一惊;而祁凤翔轻衣缓带,仪态优雅,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仿若不闻。
于飞大叫道:“苏姐姐,救我!”
苏离离慢慢走上去,望着他激愤的神色,沉默片刻,才尽量沉稳地转向祁凤翔,平静道:“你放过他好不好?”
祁凤翔正眼也没看她,对着堂上略一颔首,道:“喂他喝。”
于飞眼中绽出绝望与惊恐,大力挣扎。苏离离一急,扯着祁凤翔袍角,低身跪到地下,“他只是个孩子,我求你放过他吧!”
祁凤翔蓦然低头看着她,眸光冷了一冷,颊上的弧线咬出坚毅的轮廓,带着一点嘲讽神色,抬头看着堂上,仿若不见她跪在地上哀求。
于飞大声道:“苏姐姐,你不要相信他!”
话音未落定,已被一个侍卫紧紧捏住了下颌,只留下含糊空洞的余音在屋顶回响。一个侍卫一手箍着于飞的身子;另一名侍卫从案上端起那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苏离离惊叫道:“不要!”站起来时,手腕一紧,却被祁凤翔反剪了双手牢牢捉住。
苏离离用力挣扎,扭得生疼也顾不上。他毫不犹豫将她横起来,捏着双手箍在胸前。苏离离身子悬空,使不上力,眼睁睁看着那个侍卫把那碗药强喂进了于飞嘴里。于飞身子委顿下去,伏在地上咳得厉害,仿佛要把脏腑咳出来似的,渐渐从鼻子嘴巴流出血来,越来越多,染了一地,人也渐渐蜷缩起来,没了气息。
苏离离仿佛随着他死去抽空了力气,也慢慢在祁凤翔手里委顿下来,身体如柳条轻折在他臂弯。一个侍卫伸手探了一下于飞的鼻息道:“没气了。”祁凤翔望着于飞沉默了一阵,方道:“你们出去吧。”
两个侍卫遵命而去,待他们走远,祁凤翔一把挟起苏离离从馆舍出来,随手带上门。
苏离离扶着栏杆喘气,听他低声严厉道:“你现在跑来做什么?还有谁知道你过来?”
她缓了一阵儿,语调生疏而疾快,道:“人人都知道我过来。我看见你杀了禅位之君,为避天下悠悠之口,你现在便该杀了我灭口!”
祁凤翔顿了一顿,冷硬道:“不错!”
苏离离骤然抬起头,“你答应过我的!”
祁凤翔仰了仰头,似思忖什么事,迟疑道:“那便如何?”
她禁不住冷笑,“你们家坐在那皇位上不会觉得不吉利吧?”
他的目光聚焦到她脸上,终于有些恼火,“皇位是权力,从来都不吉利!”
苏离离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被他一把捉住。拖到馆舍曲栏外,直接扔给那个太监总管,“怎么带进来的怎么把她带出去!”
那太监总管一看祁凤翔的脸色,吓得砰地一声跪倒地上,未及说话祁凤翔转身就走。苏离离站住看他去远。那总管有些虚弱地直起身,一脸苦相道:“姑娘害死我了。”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他,想了半日,也只得苦笑道:“对不住。”
回到棺材铺时,两小工正在合力锯一块七寸厚板。苏离离心情不佳,把他们打发走了,关门歇业。祁凤翔原就说过于飞的事很难办,倘若于飞被别人所杀,她还稍可释意。然而今天他死在了他的手里,她的面前。苏离离有些倦,什么也不想,上床睡觉去了。
蒙头直睡到晚饭时,她坐起来喝了点水,热冷饭吃了,怔怔地在院子里坐着,摸着她的棺材们。这院子里的棺材默默地陪着她,每当她看到它们,心里就变得平静。许多年来如此,像强大的隐秘的力量之源支撑着她。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离离从无畏惧与犹豫,虽散漫而任性,却绝非妥协与冲动。
直坐到天色暗了下来,她站起来出了门。沿着百福街,穿过西市,三曲闾巷后,长街正道边正是祁凤翔的府邸。苏离离远远站在大门外,向里看去,庭院深深,烟锁重楼。这里面的祁凤翔不是棺材铺里的祁凤翔。他喜怒自抑,心思敏锐,从不以真意示人,她又怎能投以些微的相信。
默立良久,边门上一开,祁凤翔的随扈祁泰一撩衣角出来,往西而去。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还是被他看见。祁泰疑道:“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苏离离笑了笑,“没什么,刚好走到这里。”
祁泰道:“你要找主子么?”
苏离离不答。
祁泰道:“我带你进去吧。”
苏离离想了想,道:“好吧。”
一路跟着他走过院落重重,侍卫林立,却静得呼吸可闻,一步步像走在自己心上。祁凤翔在书房,祁泰报了进去。苏离离走进那开间的三进大房时,祁凤翔正在写着一个什么东西,专注而忽略她;落完最后一笔,方搁下笔,手抚桌沿抬头打量苏离离。
良久,他道:“你坐。”
苏离离依言在旁边木椅上坐下。
祁凤翔眼睛微微地眯起来,是她见惯的深沉莫测与风流情致,不辨情绪地开口,“还在为于飞的事难过么?”
苏离离点头。
“你可知道你今天是怎样凶险?倘若被人发现,我也护不住你。”祁凤翔平静之中有着摸不透的情绪,话却说得坦率而坚执,“我愿意对你好,不会害你。前提是你要懂事。很多事你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
苏离离有些松散地倚在扶手上,像出离了世情的繁复,反是冷静的梳理:“我却不一样。我在意很多人,在意言欢,在意于飞。这些人在你眼里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不愿他们受到任何伤害。尤其在我相信了你,你却来伤害他。”
祁凤翔眼神闪了一闪,似流火的光芒,静静笑道:“你可真是善良博爱啊,难怪今天那个大太监要因你而死了。”
苏离离黯然摇头,“……我不是来和你冷嘲热讽的。”
他沉默片刻,注视她道:“好,我也不想这样。于飞的事我是答应过你的,即使我这次真的救不了他,我也希望你不要难过。我确实尽力了。”
苏离离打断他道:“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好么?”
“好。”
一阵突兀的沉默抢入二人之间。
半晌,祁凤翔无奈地笑,“算了,我不该说这些。”他站起来走到她椅边,伸手给她,“你也不要闹了。”
苏离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祁凤翔的手修长而温暖,骨节正直,左手虎口上的小伤痕,如一点朱砂痣揩拭不去。伤口虽小却刺入筋脉,穿透虎口,即使痊愈,也能摸到皮肉下的硬结。
苏离离抚着他手上的皮肤,道:“你的手经常杀人,为什么却没有血腥气?”
祁凤翔似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因为杀了人可以洗掉。”
苏离离拇指摩着那伤痕,问:“你那次为什么要扎自己?”
祁凤翔被她一问,忽然露出一丝恼怒与窘迫,却觉她摸在自己手上温柔缱绻,低沉道:“那天你在船上还没醒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想到底要把你怎么样。我想了很多恶毒的法子,可以让你生,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然而我最后放过了你,扎这一下是要当作告诫的。”
“告诫什么?”苏离离问得很轻,怕声气儿将这答案吹散了。
他眼仁犹如墨玉一般内敛深沉,“告诫自己浮世之中有许多诱惑,但需明白要的是什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