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昭心下暗叹,缓缓说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总之今生我注定是要负你啦!”
菊娘柳眉一竖,忍住心酸,道:“我说过不会逼你娶我,你却还来说这些伤人的话,难道……难道你还对她……”她气恨之下本想说“难道你还对她痴心妄想?”但说到后面,瞧见他眼神中饱含痛楚,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张继昭苦笑道:“我原本没有资格让你对我这么好的。我……我在十年前便已做……做了太监!”
菊娘“啊”的轻呼一声,不可置信的盯着他连连摇头。
张继昭将最难启齿的话说开了,反倒觉得心里轻松不少,伸手将面上假须扯了下来,复又粘好,说道:“我没有骗你。当初欢儿他爹才来东京城不出七天便被赵家的人下毒害死,接着蕊儿便被强召进宫,我一时情急,生怕她会有个不测,因此把心一横,就去做了太监混进宫里。我这些年来常常十天半月不见人影,便是呆在宫里陪着蕊儿。每次来瞧你和欢儿,都须先乔装一番,这才敢到街上走动。”说到此处,将手中热茶仰天饮尽,犹如是在饮烈酒一般。
二人一时全都没了话语,只听见楼下儿童们此起彼伏的笑闹声。却是那叫做大通的少年终于被孟承欢说动,不过还有疑虑,问道:“次次都是你赢,张胖子说你使诈,铁定不跟你玩儿了。”
孟承欢嘿嘿笑道:“那是他怕输了银子心痛。这小子可恶得紧,前几日走小三身旁经过,拿出一枚铜板逗弄小三,一不留神真给掉进了小三的打米碗中,还非得要回去。小三说‘进了乞丐的打米碗就是施舍,天下哪有要回去的道理?’拼死不给,结果被张胖子打了一顿。你说,这胖子可恨不可恨?”旁边几名同伴听得义愤填膺,口中不住叫骂“张胖子”。
孟承欢又道:“昨日有人见他爹给了他五钱银子,正是有钱的时候,只要你按我说的法子行事,保准他会来与我赌。”
大通搔了搔头,茫然问道:“有啥法子,说来听听。”
孟承欢拿出一把铜钱,递在他手里,诡秘笑道:“你拿着这钱,去卖饼儿的老头那里等着,瞧见张胖子来了,当着他的面买两张饼儿,吃两口便扔掉。那时他一定会来问你,你就说‘孟哥儿这几日运气背得很,一直输。刚才我将他赢光了,这会儿他回去要钱来翻本,我便抽空过来买俩饼儿吃,谁知日日吃饼儿,反倒觉着不好吃了。’然后你便回来跟我继续赛墙脚,别的不用管。”说完又补上一句:“千万只许吃两口饼,不许多吃。”
众顽童见他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又知他平时玩赌从未输过,当下也无异言。大通点头道:“好,只要能教大伙儿都吃上饼儿,我不吃也没啥。”孟承欢赞许的拍拍他肩膀,目送他奔出巷口。
张继昭瞧到此处,微笑道:“欢儿从小就有侠义心肠,将来定能交到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只盼他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要有复仇之心才好。”
菊娘被他刚才一番话震惊莫名,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伤心,整个人似乎都没了力气,怔怔望着楼下满脸笑容的孟承欢。
张继昭口气一转,道:“今日前来,是要同你告别的。”
菊娘杏眼泛红,问道:“你要去哪里?”
张继昭轻叹摇头,道:“不是我走,是要你回蜀中去。今日一切都会有个了断,过后我要带欢儿去师叔那,求他收这孩子为徒。我……已下定决心,去做和尚。”
菊娘随着他的话语,心情几起几落,听到此处猛然站起身来,又悲又恨,道:“十年来,欢儿与我朝夕相伴,你凭啥要将我们母子分开?”
张继昭听她自称“母子”,心知她与孟承欢之间的感情绝不逊于真正的骨血亲情,此时骤然听闻要与孟承欢分开,自是激愤,当下柔声道:“你总不能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早晚你还是要嫁人的!”
菊娘面色一戚,伸手扯下头上一尺长的银亮发簪,垂下一头及腰长发,说道:“你好好看看我。”
张继昭不敢仰视,侧目问道:“看什么?”
菊娘按住心潮起伏,坐回原位,逼视他道:“我从十五岁起就喜欢上你,到如今整整十二年过去,要的就是你一句叫我嫁人的话么?”
张继昭满脸愧色,不知如何答话。菊娘接着问道:“如今谁还会要我?”
张继昭诺诺连声,道:“你这么漂亮,定然不愁嫁的。”
菊娘惨然一笑,道:“我就算再怎么漂亮,也比不上她吧?如今我也不求别的,欢儿就是我的命根子,谁若要将他带走,先来取了我的命去吧!”
张继昭未料她竟如此坚持,双方心头各有各的悲伤,再次陷入沉默当中。
下面的顽童们却闹得正欢。大通按照孟承欢的吩咐行事,果然将张胖子引了过来。张胖子一身杭绸缎面的袄子,包裹得圆不溜秋,站在一旁冷冷瞧了半晌,眼见孟承欢每次扔出的铜钱总会莫名其妙滚得离墙远远的,真似撞了鬼邪一般,再见大通手里越来越多的铜钱,不禁心痒难耐。
孟承欢接着又输了几把,长叹一声,骂道:“奶奶的,又输完了,小三怎还不拿钱来?”正在此时,一名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喘着粗气跑了过来,叫道:“孟哥儿,孟哥儿,有个大爷施舍给我一两银子,快拿去翻本。”接着跑至孟承欢跟前,将手里一锭闪亮的纹银递了过去。
众顽童的双眼为之一亮,虽说大都见过一两银子是啥模样,却还从未有人亲手拿过。那小乞丐又对大通说道:“你娘拿着藤条四处找你呢,赶紧回去吧!”
孟承欢将银子收在怀中,大叫道:“不准走,我有银子了,我要翻本。”
大通甚是惧怕他娘,闻言不由一个哆嗦,瞧着手里的铜板犹豫不决。那小乞丐上前拉了他就开跑。孟承欢佯骂一阵,转身便欲散去。张胖子终于耐不住性子,叫道:“我跟你玩儿,如何?”
孟承欢回头瞥了他一眼,嘲笑道:“我这可是一两银子,你哪有多少钱来赌?唉呀,还是算了,不玩儿了。”
这时旁边有几名顽童插嘴道:“孟哥儿定是输怕了。”
孟承欢哈哈一笑,怒道:“我哪里是怕了?你们谁有钱与我赌?哼,别说我小看你们,谁若能拿出五钱银子来,我便用这一两银子与他一把赌输赢。”
众顽童见他发怒,都不再作声。张胖子闻言一怔,双眼立即放光,嘲笑道:“五钱银子很多么?我随身便带着有。你怕是不敢赌吧?”说着掏出一把碎银,看样子还不止五钱。
一名顽童上前道:“我来做中间人。”孟承欢骂道:“还怕我耍赖么?拿去。”那顽童迅速收下他递来的银子,又去将张胖子掌中的碎银子一股脑收入怀中。
张胖子志在必得,咬牙道:“你先扔。”
孟承欢嘿嘿直笑,慢条斯理地道:“我先便我先,邪了这么久,该翻一回本了吧?”说着眼睛一闭,随手便将铜板往墙角扔去,只见那铜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轻轻贴紧墙角根竖立不动,已是离墙近得不能再近。众顽童哇哇喝彩,张胖子登时面色大变,叫骂道:“你使诈,你使诈!”
孟承欢睁开眼来,笑道:“运气背久了,总得好上一回吧?只怪你运气更差罢了。”
众人虽只是十来岁的顽童,但自有街道巷子里的游戏规矩,张胖子也不好耍赖,只能期望也将铜板扔得贴墙站立,如此便可算是不分胜负。不过又谈何容易,他比了又比,扔出的铜板碰到墙壁后还是弹出三寸多远,比大通刚才扔的几把还不如。
楼上二人惨淡相对,看到此处也不由同时一笑。张继昭干咳一声,说道:“你若真想带着他,只怕这辈子都会过得苦。”
菊娘将一头秀发盘在脑后,淡淡地道:“还能比这十年来更苦吗?我日盼夜盼,到头来竟是……,好啦,不说也罢,起码欢儿叫我一声娘,我若不高兴了,他会想尽办法来逗我开心,他就是我儿子,谁也别想夺走。”
张继昭垂头沉吟片刻,道:“也罢,有你在他身边照顾,我也放心多了。你将随身细软收拾收拾,明日一大早我们便出发。”菊娘看着窗外不答他话。张继昭暗叹一声,起身出门而去。
菊娘双目发酸,任她极力忍耐,泪水还是顺着眼角颓然滑落。忽听房门推响,赶紧擦干眼泪装出笑脸,却见孟承欢脸涨得通红冲了进来,欢呼道:“小娘,小娘,张胖子的银子全被我赢了,这下可给小三报仇啦!”
菊娘含泪笑道:“欢儿真是聪明。”
孟承欢天生性子细腻,一进门便觉气氛不对,再见她双目发红,情知她刚刚哭过。自他懂事以来,便知有位张叔叔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上一次,每次他来了过后,菊娘总是一会兴高采烈,一会又暗自垂泪。他虽年纪尚小,却颇解人意,当下不动声色,上前将菊娘面前的茶杯斟满,端着杯子递到她唇边,说道:“小娘,喝茶。”
菊娘心中悲喜齐来,数年来的苦楚全在这一声“小娘,喝茶”中化为欣慰,伸手得将他搂在怀中紧紧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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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十年一梦(二)
再说张继昭走出门来,心头又是与菊娘完全不同的一种伤感,既有无可奈何的惆怅,又有着无穷无尽的绵绵情思。门外大雪纷飞,冰冻的不止是天地,还有他的心。
他怔立片刻,这才疾步往回。先到曲院街的一处民宅内除下假须,换了内监装束,天色已近黄昏,连忙回去皇宫,径直去到内苑,进入一处独门独户的嫔妃寝宫。此处四周种满牡丹芙蓉,凋敝的枝叶全被大雪压上了厚厚一层霜白。当中一间明室灯火透亮,凭窗坐着一名丽人,正自对着芙蓉镜缓缓梳头。万缕青丝若瀑坠下,在烛火辉映中散发出醉人微光。不觉令他瞧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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