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从妹妹口中,无意间得知郭明达的去向后,包尔江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呀,机会说来就来,挡都挡不住。他立刻找到刘仲祥,主动请缨去抓拿郭明达。他的如意算盘是,姓郭的只要离开了霍牧,妹妹阿丽亚不就没处抓挠了嘛,她总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吧。可当着刘仲祥的面,他闭口不谈是如何得知郭明达下落的,他既不能让妹妹知道自己的所为,又不能让妹妹受到牵连,干出那种打虎不成反被虎伤的傻事来。
听到刺耳的刹车声,老毛子一骨碌爬起来,推搡一把郭明达说:“小郭,快醒醒,他们来了。”
郭明达心中一惊,这些人为何来得如此之快?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水磨呢?当透过小窗看到包尔江那张发面馍馍一样的脸时,他似乎找到了疑问的答案。
银花子从炕铺上抽下狼皮褥子,卷成一个卷,交给郭明达说:“你快从后窗爬出去,沿着河边一直往上游走,老头子的窝棚,就在那棵歪脖子树底下。把这个拿着,扑在身子底下搁潮。”
“不用了,大婶,他们看见青马,还能不知道我在这里嘛。”郭明达不忍连累两位无辜的老人。他站起来平静地说:“青马就麻烦大叔给照看一下,我走了,二老多保重。”他似乎认命了,自己怎么就像那个孙猴子,无论怎么扑腾总也扑腾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呢。
郭明达走进马厩,把脸颊贴在青马的脖子上,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剥开了放在手心里,要是搁在往常,青马准会用薄薄的嘴唇,将糖块敛到嘴里,嘎蹦嘎蹦地嚼,可今天它却闻也不闻。马深通人性,别看它不会说话,其实或许比两条腿的人还仁义呢。
郭明达一咬牙转身就往外走,青马尾随而来,却被缰绳扯住,它鼻孔里呼呼地喷着粗气,使出全身蛮力,一次次地把缰绳拽得嘣嘣直响,继而喑哑地嘶鸣,就像在与主人泣别。
银花子跑出来,把一块用红毛线串起的狼髀骨,挂在郭明达的脖子上,说:“孩子,放心去吧,长生天会保佑你平安无事的。”
包尔江油腻腻的脸上泛着红光,眉眼间显露出得意之色,他拉开车门,做一个恭迎的手势,对郭明达说:“郭大夫,有幸在这里相会,真是有缘哪,请吧。”
事到如今,郭明达反而心静如水了。他径直登上吉普车,竟有了一种慷慨赴死的感觉。
车甫一启动,刘仲祥便板着脸,阴阳怪气地问道:“郭明达,你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听着呢。”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牧场的?”
“我不知道。”
“那好。我再来问你,你既然不知道我们要来,那你为什么要跑?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刘仲祥咄咄逼人,嘴角满是唾沫。一旁的包尔江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他生怕郭明达供出自己的妹妹。
“你也不想想,有谁会给一个专政对象通风报信呢。”包尔江心里说,这小子口风还把得挺紧。
见郭明达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刘仲祥打个哈欠,心里却在想,小子,不怕你不说,莫急,收拾你的时候在后头呢。他有个上车就犯困的毛病,哪怕是坐在驴车上。
连绵的群山、奔流的溪水、摇动尾巴的牛群、光着腚沟子在戏耍的孩童,在眼前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是别离的感伤。
突然,轰轰隆隆的马达声中,传来一声尖厉的嘶鸣,郭明达扭过头去,在一片扬尘中,只见挣脱缰绳的青马,尾随吉普车狂奔而来,由于跑得太急,它一个跟头摔倒在地,前腿的膝盖都磕出了血,可它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郭明达再也无法抑制积郁已久的情感,泪水猛地涌出了眼眶,他把头探出车外高喊:“回去,快回去。”
四个蹄子的马,怎能撵得上四个轮子的车,没过多一会儿,青马就浑身透湿,再也跑不动了,它站在那里,哀怨地长嘶一声。 。 想看书来
第三章(1)
淅淅沥沥的冷雨没完没了地下,仿佛天漏了一个窟窿似的。
在一片泥泞中,郭明达昏昏沉沉下了车,随着一个耳朵上有个豁子的人,走进一个破烂不堪的大院。来到一排低矮的平房前,豁子一脚踹开破门,连眼皮都没抬,就粗声大气地说:“进去吧,你睡五号铺,明天早晨去食堂打下手。”
郭明达低头钻进土屋,一股浓烈而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昏暗的油灯旁,横七竖八围坐着一群人,谁也不曾注意新来的伙伴。一个头顶上已没几根头发,却梳理的十分规整的胖子,正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故事:“……咱们的关大书记,那阵子可是牛皮得很,大会小会上这个那个的尽剩下做报告了。有一回,嘿嘿……关书记去下乡,一高兴呢就多喝了几杯,他想出去方便一下,却不知咋就晕晕忽忽地钻进了牛圈,他这一进去不要紧,一圈的牛吓得呼呼啦啦地全都站了起来,你猜咱关书记怎么着,哈哈哈……他、他拍拍老牛的屁股说,同志们,不要起立,都不要起立了,客气个啥,咱都是一家人嘛,坐下,都坐下。正说着呢,他老人家腿一软倒先卧下了,哈哈哈……”
一个留着寸头,额头上有块疮疤的人,操着一口浓重的陕北口音说:“把你个秃驴,不得好死你,你编,你就给我编吧。”
人们笑得东倒西歪,活像一群无犹无虑的孩子。郭明达站在一旁,不由地也跟着傻笑。
“熄灯,熄灯了,都他妈吃饱了撑的。”豁子在外面怒吼一声。
“噗”地不知是谁吹熄了灯,屋里立时漆黑一片,一阵忙乱过后,鼾声便从各个角落抑扬抑扬顿挫地响起来。这里说是一个五七干校,其实跟劳改农场也差不多。
巴掌大的天窗里,几颗星星眨着泪闪闪的眼。
屋里潮气太大,刚铺上的被褥就感觉湿漉漉的了,黑暗中有个火头一闪一闪,借着那点微弱的亮光,郭明达看见了一张愁云密布的脸,那人正是刚才遭人奚落的那个关老头,只见他两眼发直,一口紧接一口地把吸进嘴里的烟又重重地吐出来,似乎如此一来,就能把心中的忧愁也一同释放出来似的。
“刚来的?”关老头悄声问。
“嗯!”
“从甚地方来?”
“霍牧。”
“咋?让你帮厨呀?”
“嗯!”郭明达实在懒得与他答话。
“我也在食堂里干。好了,明天还要起早呢,睡吧。”看新来的伙计不愿搭理自己,老关知趣地在千疮百孔的墙上捻灭烟蒂,身子一缩钻进了被窝。
几乎是彻夜未眠,第二天鸡叫头遍,郭明达就头重脚轻地跟着老关进了食堂。他俩每天为几十号走资派做饭,往好里说是做饭,其实跟熬猪食没什么两样。一口大锅、一把铁锹,白菜帮子、土豆、箩卜挨着个地煮,等菜煮熟了,再撒上一把盐,一顿饭就做好了。刘校长和几个工作人员吃的是小灶,厨子也是专门的。每天郭明达先要把两个大缸挑满水,然后再去点火、发面、蒸馒头,其余的细活儿全归老关操持。没有油水,也不动荤腥,省去了烹炸炒等诸多麻烦。闲来无事的时候,老关时常会倚在门框上,哼上几句家乡的酸曲儿:
三哥哥哟走西口,
三呀么三年整,
妹妹泪*和泥哟,
我呀我能盖起一座庙,
上半夜想你哟,
我阖哟阖不上个眼,
下半夜想你哟,
我翻哟翻不过个身
…………
老关似乎就会唱这么一首歌,只要一有空闲便不厌其烦地唱,调门也是七歪八拐的,一回和一回都不一样。郭明达心里烦躁,忍不住地问:“咱都成这个熊样了,您还有心思唱歌呀?”
“嗨!楞娃,咱这条命是爹妈给的,只要咱活着,那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老关把菜刀在垫脚石上嚓嚓地来回地磨。
“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咦!话可不敢这么说。死,其实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人不就活得是一口气嘛。你没听人说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不管再苦再难,只要你活着,你就是响当当的好汉。”
郭明达摇摇头,一瓢一瓢地往锅里添水。尽管老头的那套活命哲学,让人匪夷所思。但他身上似乎有一个磁场,总是深深吸引着郭明达。
没过多少日子,郭明达便与这些接受改造的人熟稔起来。别看这些人相貌平平,但个个都非等闲之辈,他们大多是当兵出身,当年跟着王震将军从南泥湾一直打到了新疆,属于缔造共和国的一代功臣。而在*中,他们却以种种罪名,被关进了这个牛棚。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三章(2)
原先在食堂打杂的是一个小学校长,因长得又高又瘦,人们都叫他木叉。解放前,他是地下党的联络员,在敌人的严刑拷打面前,他都不曾屈服变节,就是这样一个硬汉,却让红卫兵们以“诱奸学生”为由关了干校。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没让红卫兵们在校园里乱贴标语。一生清清白白,却以这样一个罪名受辱,木叉受不了,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他楞是把看门的耳朵咬下一块,砸开大门跑出了大院,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郭明达睡的那张柳条编的床,就是木叉留下来的。
每天舀满两桶水后,郭明达就会呆呆地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将干馍揉成渣一点一点地投进水里,鱼秧子黑压压地从四处拥过来争抢,更有耀武扬威者,噌地一下跃出水面,又一头扎进水里。每到这个时候,郭明达心头就别有一番酸楚滋味,人哪,来到这人世间,除了受苦就是遭罪,倒还不如水中的鱼儿活得自在。于是,思念又牵着他又回到了霍牧,在蓝蓝的天空下,青山绿水延绵不绝,他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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