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自由发挥。”他眉梢微翘,“但总得听客户要求。”
我想了想说,“只阳台设计成咖啡馆露台,其他室内一切从简。”
“咖啡人生?”他朝我举一举手里的咖啡杯。
“艺术家常常敏感。”我点头笑,“但是老爸常常埋怨我不喝铁观音,却一味只喝洋货。”
“我不过只有个小作坊,艺术家怎么敢当。”他倒谦虚,“你的咖啡比得过上好咖啡馆的味道,也不怪你爱它。”
我有些意外。父亲和于建峰喝我煮的咖啡,常常像吞咽白开水一般,仿佛索然无味。他却大加夸赞。
“如果有爵士乐更好。”我说。
“最好还是老头King Cole的声音。”
呵,他比我更不着边际。多年来头一次见面,我与徐衍之竟可以谈笑如老友。他夸我的咖啡上好。岁月已经将他磨砺得气度沉稳,比实际年龄更加老成的沉稳。但他骨子里有浪漫情愫,包括额上那条隐隐的纹。
“当年你说去巴黎是为了学金融,但是现在为什么做起室内设计?”我记得问。
“当年?”他微笑,“昨天的事情都会变卦,更何况当年。”他站起来扯开落地窗帘,他的背影在阳光里轮廓模糊。
昨天的事情都会变卦。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长久或是永恒。这道理亘古不变。我轻轻叹气。
“不过,”他转过来,笑容柔和,“我倒确实做过一年的海外市场部经理,那时算得上工作狂人,整天为打拼业绩废寝忘食,唯一令我疲惫的是人际关系。一次开会与顶头上司争辩,我很激动,大骂他管理不够人性。后来递辞呈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某些人终于不用再全神贯注地等我出错。”
“你是我见过最自由的人。”我由衷地说。自由的人活得轻松。他生性不羁,所以不容易被生活左右。
“如此自由的代价是三年的事业空白。”他轻笑。
我深吁一口气。这男人跟我一样不信命。
“当年你还是穿白纱公主裙的小孩子,戴蝴蝶结。”他忽然说。
我不置信,“那时我至少十二三岁,怎么是小孩子?”
他一怔,又玩笑地说,“大概我老了,所以即便看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觉得是小孩子。”
“三十而立,怎么就老了?况且男人四十一枝花。”
这下轮到他大笑。
他放下杯子,缓步走到阳台前,推开玻璃隔窗。不久转头对我说,“这个阳台极好。”
“居高临下脚不着地,看过半片城市的山水两重天。自然是好。”
“就是说,地势难得。”他说,“这个地段这个楼层,通常贵得流血。”
“这是托父母的福。我并没有这个能力买下它。”
他看我一眼,温润地笑,“你太谦虚了。我在法国的时候,常常上中文网,都能看到你在杂志专栏里面的文章。”
“你是说女人花开那个专栏?”我讶异,他竟然看过。
“嗯。写得完全不似一个二十多岁女子的手笔。”他赞。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是不知天高地厚,老气横秋还以为自己事事都看得透。那种文章只能骗过高中小女生。”
“老气横秋?现在能够如此冷静地老气横秋的人,已经不多了。”他眸子里是完全的赞许。
我真的有些惭愧。业余时间胡编乱造的一些爱情故事,竟然被他看作是不寻常。“谢谢,头一次这样被夸奖。”我说,“但单看笔名,你怎么知道是我?”
“笔名罗百合。”他抬眉看着我,“没有哪个人像你那样在十二岁的时候迷恋浦街的罗氏百合。况且你在《一场寂寞的歌剧》里写,一个大男孩戴贝雷帽,当时你羡慕那顶灰色的旧帽子。那个大男孩不是我又是谁?”他说完爽朗地笑了。
“都是些无病呻吟的文字。亏你还记得。”我更加不好意思。
“记忆总是珍贵的。人生珍贵的事十之*。”他认真地说。
“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我说完立刻觉得自己老气横秋。
徐衍之眉头微皱,“不该像你说的话。”
我一怔,他似乎了解我不浅。
“英国人称生活为‘买生活’。”我笑,“为了付各式各样的账单,人人都容易陷入平淡和麻木。一旦麻木,就很难分辨什么珍贵什么不如意。”
他笑着朝我举杯,“同道中人。”
此时的阳光已经很好。春天的晨光透过客厅的玻璃窗照进来,室内一片干爽明亮,没有暖气也够温暖。
手机忽然响起来。是父亲。
“爸爸,有事?”
“今天回家吃午饭。”爸爸一声命令。
“我正在看新房。”
“那就看完再回家。建峰来看我和你妈,我想你今天没事,就过来一起吃个饭。就这么定了,等你回来。”
爸爸挂断了电话。
我对徐衍之摊摊手,“不好意思,这个阳台交由你全权处理,我得离开了。”
他大方一笑,“没关系,下次再说。如果你不急的话。”
我从钱夹里取出钥匙递给他,“这是房子的备用钥匙,你可以随时过来。”
“好的。”
我打开大门走出去。关门的瞬间,我看见太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拉到我身边。深邃如他的眼窝。
二十六岁的春天,我未知此番相遇,将会平地波澜。
一
很快收到徐衍之发来的邮件。只一张图片,用电脑画的。阳台设计成法国古堡的质感,浅紫色为主,磨砂质感。蔓藤恰到好处地垂在阳光的影子里,仿佛闻到普罗旺斯的花香,让人满目芬芳温暖,又自由又寂寞。是徐衍之的风格。阳台地板上隔层玻璃里面是灰蓝色的水晶灯,白天照在屋顶上也如星星两颗。真是巧工匠心。
他画得十分仔细,图片放大好几倍仍然可以看到栏杆上细碎繁复的图案。
他会细致地对待每一位客户。
我回复他的邮件:门德尔松站在这阳台上,能写出春之歌舞曲第九号。
他立刻又有消息发过来:这样过奖让我同样不着边际,已经脚不沾地了。
我轻笑。事实上,他的设计比期待中的更赏心悦目。
我正继续敲键盘的时候,接到徐衍之的电话。
“不知能不能即时施工?”
“天才设计。”我大赞,“如同置身多瑙河畔的古堡,十分浪漫。尤其是那两粒灯光,实在妙。”
“呵,”他说,“恐怕太亮太过繁华,看上去像东京银座。”
“东京银座才不会有那样的蔓藤存活——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成品?”我兴奋地问。
“不出一个月。”
“好,我立刻联系装修公司。”
“恐怕用色太大胆。”他仍不放心地问一句。
“但很有感觉。我妈妈找对人了。”
“谢谢。总算第一单生意开门大吉。”他在电话那头笑了,声线温润。
“呵,”我笑,“你的设计让我想起医生画家韦尔乔。”
“世界之小!”他忽然惊叹,“墙壁的设计正是借鉴韦尔乔的《西方哲理漫画》。”
我也十分惊异,我与他竟然这样默契。
“原来你也看韦尔乔的画。”我忽然来了兴致,“但是那本《西方哲理漫画》,我走了好多个书店都没有买到,一直遗憾。你是在法国买到的这本书?”
“一次路过香港的时候买下的。我这里还有一本,可以送你。”他大方地说。
“那真是太感激了。”我倒不客气。
“我还是头一次遇见同样喜欢韦尔乔的人。”
“内心孤独的人会喜欢韦尔乔的线条和用色。”我玩笑地说。
他也笑起来,“没有经历过热闹,怎么会感到孤独。”
这男人看淡一切事,热闹与孤独都不成为他的景致。而我已经至俗,所以佩服他。
“我今晚就把书放到你的新居。”他说,“你方便的时候过来取就好。”
他的声音让我想起听见里阳台上掠过蔓藤的阳光。
我微微一震。
“谢谢你。”我轻轻说。
“客气。”
挂断电话,我深深吸气。
我又想起韦尔乔为陈染的小说所作的插画:两个人分别行走在地面和半空中,背景是豆油黄,楼房是灰褐色。只一盏高悬的路灯,并没有亮。我常常在熬夜赶稿的时候,在单位办公厅落地窗前出神的时候,甚至在与建峰约会的时候,都能想起这幅画,《离异的人》的封面。它像沙粒一样铺散在我的脑海中,让我觉得亲切而又无从理解。
偶尔的梦境里,我还会梦到自己如那个走在半空中的人一样,仿佛镶嵌在豆油黄的背景中,远离人群,不得动弹。
我想我该去看看男友建峰。我们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见面。如果被母亲知道,她一定开我的批斗大会。
二
建峰的公司在市中心的一座大写字楼。他昼夜有忙不完的工作,赚不完的钱。所以我们长时间不见面,以至于我推脱他的约会,并没有多少不妥。
傍晚,我到他办公室时,他正在与人通电话,深黑色西装与金丝边镜框在夕阳底下闪着光晕。
他边看文件边讲电话,“方总,我们已经让利百分之五,剩余的利润很少,还希望您谅解……新公司上路,已经在各方面都作了退步,我想我们并不是只有这一次的合作……好的,好的,多谢。那这周末我请您吃饭。”
他挂断电话抬起头来,才发现我正站在门口。
“单伊,你来了。”他赶紧走过来,仿佛看到盼望已久的一个人,浓眉中透着点惊喜。
我有一丝愧疚。
“建峰,怎么还没下班?”我在沙发里坐下来。
他招呼秘书给我泡一杯咖啡。他这里的饮料向来只有咖啡。
“正准备打电话约你,没想到你过来了。”他说。
“你总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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