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仿佛所有的意念都变成很薄很淡的烟,以一种非常柔和的姿态,款款步出。
暧昧的夜色,清淡的月光,屋里面透出来的暖黄的灯光,笼着她,还有黑暗中隐约可见趴在墙角的油绿爬山虎,世界是静的,时间是静的,这样的旗渺渺,真的,非常有味道。
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支烟。
渺渺在想事儿——白天的事儿,对她的冲击确实很大,不过也没有阮东庭所想的吓到了,骨子里,这也是个混天胡地的糟糕玩意儿,不然,她又怎么会和旗小漾这不是玩意儿的东西一拍即合,如此厮混呢?由好好的一个佛门清净女孩儿变成一个“五毒俱全”的坏孩子——虽说里面不乏旗小漾的刻意诱导,可,渺渺也不是个没主见的孩子——现在想想,说到底,骨子里的遗传作用啊!
呵呵,怎么说呢,苏阿难这个人,以世俗眼光看来,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渺渺这不是觉得自己跟他“关系匪浅”嘛,搞不好还是她亲爹,这心思就不一样了。说实话,渺渺觉得苏阿难这样的人生,让人倾倒!
一直纠缠自己十几年的身世之谜解开了,渺渺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心里面,空落落的——说是解开了,可又模模糊糊的,说是还不清楚,她现在却拥有一个血缘上的弟弟——博工,是的,自己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个恨着自己的博工,那个让在瑞德全校师生面前恶意中伤她的少年,那个她差点儿害了的少年——这时候,渺渺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幸亏,幸亏后来博开赶到了,否则,否则,她要如何面对那个少年,这一想,又想到了旗小漾——
渺渺心里面有点儿难受,显然,旗小漾应该是早知道她跟博家的关系了,可他依然,依然……
渺渺摇摇头,不愿意多想。
位于人民医院旁边的美院,建立于建国初期,几十年下来,树木参天,那从旧石缝中顽强生长的瓦松、野草蓬蓬勃勃地生长,墙根的青苔,年年枯又生的爬山虎,恣意地爬满整面老围墙,油绿的叶子被夕阳镀上金色的镶边。
这是春天的黄昏,正是香樟换叶的季节,风一吹,行道两旁繁茂粗壮的香樟便哗啦啦地掉叶子,以一种一去无回的磅礴气势,红得发褐发枯的香樟叶扑啦啦地在地上翻滚,很是壮观。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校园里很安静,偶尔有用功的学生背着画板写生回来,会好奇地望望停在香樟树下的那辆显眼的兰博基尼跑车,这样的顶级好车还真是不多见呢。
车子顶盖上已经落了不少香樟叶,显然,这辆车停在这里有段时间了。
车里面,自然是阮东庭和旗渺渺。
渺渺坐在副座上,两只手藏在衣兜里,安安静静的,像个乖巧听话的女孩儿,只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窗外,似在等待什么人。
忽然,没有任何预兆的,渺渺忽然急切地打开车门——
“渺渺!”阮东庭立刻就想追下去,车门打开,一只脚都已经迈出去了,却,又停住了——
路那边走来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身上的穿戴一丝不苟,显得严谨又严肃,一手提着一只鸟笼,一手提着一只小型收音机,慢悠悠地走过来——美院靠近老城区,环境又清幽,有很多老人会来这里晨练或者饭后散步,但这个老人,一眼可见的好修养好气质,与这学术氛围浓厚的校园相得益彰。
最近季节转换,天气变化大,老人毕竟年纪大了,走几步,就感觉腰部老毛病有点犯了,将鸟笼换到另一只手,空出一只手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腰,正在这时,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跑过来,二话不说地扶住他,坐到一边的座椅上。
“哎,谢谢。”老人朝女孩儿说道,脸上的笑容因为疼痛有点勉强。
女孩儿没说话,只是将手抵在老人腰部,按摩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问:“好点儿了吗?”
老人点点头,看向女孩儿,“没事,老毛病了,坐一会儿就好,你是——”老人的脸上有点迟疑,“美院的学生?”
女孩儿笑笑,没说话。
鸟笼里的画眉,发出清脆婉转的叫声,惹得老人将鸟笼提到面前,脸上露出喜爱的笑容,这时,身边的女孩儿开口了,“井教授,事实上,我是专门来找您的。”
老人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将鸟笼放到一边,看着忽然一脸慎重的女孩儿。
“你找我?”
女孩儿认真地点点头。
“你有什么事?”
女孩儿撑在椅面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停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貌、乖巧、崇敬,“事实上,我以前听过井教授的一堂课,是讲昆曲中的昆笛的,一直都非常感兴趣,我想做关于这方面的论文,所以才冒昧来找井教授您。”
老人一贯严肃的表情此时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喜欢昆曲?”
女孩儿诚实点点头。
老人接着问:“会唱吗?”
女孩儿有点羞愧,摇摇头,蛮不好意思。
老人却一点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反而拍拍女孩儿的肩,“喜欢昆曲怎么能不学唱昆曲呢?昆曲这东西要自己会唱,不厌其烦地去唱去听,才能真正领略其中的妙处,不然,永远都是纸上谈兵——”
女孩儿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老人话锋一转,“你说你想做这方面的论文,想法是好的,年轻人对这方面感兴趣的实在太少了,像你这样肯特地跑来找资料,我也是十分支持的,说明你踏实肯干。不过,我已经退休好久啦,你要真想在这方面做出点成绩,我可以把你介绍给我的学生,他现在正在搞一个昆曲研究会,应该对你是十分有帮助的,这样,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
说着,老人拿出别在衬衣口袋里的钢笔,女孩儿连忙递上小记录本。
老人唰唰唰地写下一个名字,和一串号码,然后将记录本还给女孩儿,一边说:“你放心,我这个学生最是乐于助人的,何况,还是个小戏友。”
女孩儿看着记录本上几个苍劲有力的字,然后忽然站起来,朝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是欢喜腼腆的笑,“那我不打扰您了,井教授再见!”
说着也不等老人叫她,忙忙地跑远了。
渺渺当然不是真要做关于昆笛的论文,她也没有听过那个井教授的课,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见他——井康生,美院国画系的教授,一笔妙手丹青,在美术界也算颇有名望,当然如今早已退休,当然,他也确实开过昆曲的选修课,因此,渺渺说听过他关于讲解昆笛的课,他一点也没有怀疑。他喜欢昆曲,曾经和一帮文人同好组织过堂会,这些,在美院都不是秘密。当然,最重要的是,井康生是井去秋的父亲。如果阮东庭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渺渺应该要叫他一声——外公。
渺渺双手插兜,慢慢地往停在树下的兰博基尼走去,车旁,阮东庭远远目睹这一切,却没有任何插手的意思,只看着渺渺走近,才轻轻地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渺渺点点头,抬头看着他微笑,脸上没有一丝不情愿不满足,也没有丝毫怨恨,她笑得豁达乐观,让阮东庭的心一下子有点被烫到了。
是的,渺渺就是这样的女孩儿——对于抛弃自己的亲人,心底深处,大概还是有那么一点怨恨的,社会赋予父母必须抚养自己的孩子的责任,可,渺渺觉得,一个人,出生了,就是独立的个体,就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了。固然奉献的母爱父爱亲人爱让人感动,可谁也没有义务要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使自身遭受苦难,人首先要爱自己。所以,对于亲人的抛弃,渺渺不怨他们。她旗渺渺,生于斯世,长于斯世,始终保持一颗孩子一样纯洁的心灵,以诚待人,光明坦荡,那么又有什么,可以让她自己变得不快乐呢?
就算是找着了自己的亲人,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儿,与别人无关,她心里面自己知道,不远处,还有个跟她血脉相连的人,安好地活着,过着质朴的日子,这就够了,她还是那个孤儿渺渺,什么都不会改变。
阮东庭送渺渺回到旗家别墅时,天已经暗下来了,树影幢幢,夜色中朦胧暧昧。
“回去泡个热水澡,早点睡觉,好好休息。”
渺渺下车,走了几步,回头看阮东庭——车灯打出两柱穿透力极强的白光,更衬得没有被光找到的地方漆黑一片,阮东庭就站在这黑暗中,身姿轮廓都不清晰,但即使什么都看不见,渺渺的心里也能马上勾勒出他的姿态,只因为,他这样守护的伫立,重复太多次,一遍遍地在原地烙印,使得渺渺不敢轻易去触碰,一碰就痛。
渺渺的心也许凉薄,却终归不是铁石心肠,回头看他那种站立的姿势,你会觉得温暖而安心——
“阮东庭——”
阮东庭上前一步,“怎么了?”
渺渺忽然有点心酸,感动,当然是有,可——渺渺摇摇头,抬起头,微笑,“谢谢你,真的。”声音轻轻的,怕泄露心里面的感情。
阮东庭这个人像是一盆健康的绿色植物,光线充足,他对她的好,都是克制而体贴的,不温不火,不动声色,却是深厚。
阮东庭没说话,黑暗中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温柔而深刻,他摇摇头,嗓音醇厚而动人,“渺渺,你不必感到歉疚或者心有负担,你值得任何人对你好。”
渺渺的嗓子一下子被堵住了,一种感情似乎要冲出藩篱,冲破压制。
却在这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唤声——
“渺渺——”浅淡、熟稔、漫不经心又专心一志的,温软、动人。
渺渺转过头,就看见黑暗中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剔透幽黑的双瞳,带着清澈的笑意,总是苍白的皮肤,微泛淡红的唇,唇角勾着的动人的微笑,一步一步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语气和悦,举止斯文中带着不羁,宛如虔诚的朝圣者一般的圣洁,不是旗小漾又是谁?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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