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背后杂乱的乐器合奏轰然加入,合成的音响犹如一幅无缝织布被猛地撕裂,在萨克斯管惊人的尖叫声中瓢泼下落。莫暄只觉得耳朵十分遭罪。
简毅坐在正中间,一身拖沓的黑衣,款式极其新奇,穿在他身上反而恰到好处。简毅看见了他,起身冲他吹一记口哨,惹得周围愈发情欲激涨热血沸腾。简毅的卖相就是好,这么多人想同他讨便宜,效果十分刺激。莫暄趋前去,靠站在吧台边等他。
表演结束后,他们去拐角的冰淇淋店找位子坐下。莫暄十岁后就没进过冰淇淋店,感觉很新鲜,像回到儿童时代。
简毅伸了个懒腰,侧身翻出厚厚一摞谱子递给他,“今年扬尼格洛比赛的所有规定曲目都在这里。”说完微眯眼睛开始吃冰淇淋。
莫暄看着他,“你今年也会参加吗。”
简毅收敛表情,“学校建议我放弃今年所有的国际比赛。”
莫暄一下子出不了声。
简毅抬头看看他,“我已经习惯了。”
这话说得隐约,又有点心酸。
简毅笑起来,“来,把近况说一说。”
莫暄皱起眉头,“正在学习放弃自尊。”
简毅大笑,“是不是打算连严景也放弃。”
莫暄避而不答,又有点技穷。
简毅突然伸长手,按住他的头,“莫暄,人在江湖,万事小心。”
莫暄叹口气,悠然把手枕在脑后,“是,是。”叹息中已经充满了笑意。人都是这样慢慢长大的,没有什么不好,也并不是太难。
这天莫暄起床时天还没亮。他打开CD唱机放一张包佩的唱片,然后去卫生间用冷水敷一敷脸,走到阳台上站着。不能继续做梦,深呼吸两下也算不错,人都该在彼时彼地作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严景乘早班飞机出发去新加坡,新加坡音乐学院等不及要见他们的新首席了。
莫暄精神很好,坐到唱机前一边听唱片一边对乐谱。这样有把握是因为他寄出的录音得到了明确的评定,他获准正式进入扬尼格洛的初赛,或是更贴切的说,赛事组委会特别批准他临时的申请,因为他们认为他将是第一名的有力竞争者。
在排练厅,他照旧被孤立。一位小提琴手笑笑地走近他,拿起琴弓敲他的谱架,“喂,我们的前首席今天去新加坡了,真难得,天才小提琴家竟不嫌小地方寒酸。”
莫暄不看他,取出琴调弦。他不敢出头为严景辩护几句,为着不吃这眼前亏。
严景留了短信。“我已经安排好日程,我会去看扬尼格洛的决赛。”
莫暄一味觉得辛酸,竟没有什么欣喜之情。隔天才又真正欢喜起来,整天隐隐挂着一个微笑。
13(上)
排练胶着在一个没有空间度向的圆点。作为肩负着最高戏剧性的人,非得面临麻烦的神学问题,那种无意识如此懦弱,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充其量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男人感到自欺之需而作出的伪举,仅仅凭借回想的微光来辨识。这个前景很可怕,似真非真,模棱两难;均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排练间隙,亚青的官员叫住他,“扬尼格洛组委会有封书面邀请函寄到了我们这里。”
莫暄先是一愣,继而冷冷地接过。
“你可以提前两天出发,先去那边熟悉环境,大提琴首席的位子不作变动,你比赛回来刚巧赶上《唐•;璜》的首演。”
呵,都已经为他设想周全。莫暄并未觉得一雪前耻有多么重要,不过可以做到倒也十分有趣。莫暄的名气忽尔提升,众人对他有了新兴趣。因为他们需要他光耀门楣。
今年的扬尼格洛大赛将在日内瓦的大剧院举办。莫暄到达的那天日内瓦是一个阴天,空气清新微凉。莫暄立刻爱上这地方。他背着琴晃到老城区南端的艺术及历史博物馆溜达,在那里混上了一个白天,每个角落里都似隐伏着新的风险,未来是谜。他往回程走时天差不多都黑了。
莫暄找到赛事组委会安排的公寓楼,在一条宽阔的马路旁,马路空空荡荡,黄色的路灯像烟一样的在街道和楼前隐隐约约地照着。他登记好姓名,然后一路查看门牌。
走到一半,莫暄猛地呆住。有个人站在他房间的门口凝视着他,不动,也无任何言语。莫暄也看住对方,灯光太柔和,看人不大清楚,跟在梦里一般。两个人面面相觑,良久,那人先笑了。
莫暄清清喉咙,“你告诉我说只会来看决赛。”他边说边掏出房间钥匙开门,动作明显不够协调。严景跟在他身后,略见疲倦,白衣有点皱又有点脏,不似平日修饰整齐的样子。进去房间莫暄才注意到严景背上背了把大提琴,因为同身份不搭调,很是趣怪。
严景放下琴,笑笑地看着他,“我借到一把琴,你可以试试用它参加比赛。”
莫暄犹疑地慢慢打开琴盒。老天,竟然是那把接近传说的斯特拉底瓦里琴。1700年的Christiani ,斯特拉底瓦里无懈可击的杰作之一。它的名字取自Lisa Christiani,一位仅活了26年的天才大提家。
琴的保养相当到位,琴漆仍然光鲜,似乎在火焰状的底上蒙了一层淡红色。
“我曾经听过它的音色,当时就觉得很适合你。”
莫暄需要大力吸一口气才能镇定下来。“你怎么找到它的。”
“一位收藏家愿意把它借出,我向他保证你将会是今年扬尼格洛的第一名。”
***
***
13(下)
他给的爱是否给得太自我,莫暄终究想不清楚,有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感情都交托给他,他舍不得不要。忽然之间,他很想上去拥抱严景。
“我累了,先去洗澡。”他掉头跑进浴室。努力抛开要想拥抱他的欲望。
小公寓摆设简单,深蓝色的绒布沙发靠墙放着,中间的单人床很窄浅,但铺叠得很干净,还有一股子清爽的橙花味道。细致的水晶灯,垂得低低。
严景洗完澡直接躺到了短沙发上。“快睡吧。明天早些去剧院合伴奏。”
莫暄想了一会儿,低下头,说,“严景,不如你跟我一起睡。”
两个人彼此侧着身,莫暄很快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严景握住他的手睡着。难以置信,他们整夜都这样手拉手。严景仍在熟睡,紧紧攥着他的手,紧得他无法挣脱。莫暄怕把他弄醒,忍着没把手抽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一下身体探头看窗外,附近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型花园,能望见那里顶端冒泡的圆形麻石小喷泉和一排白色秋千,周围攀缘着生命短暂易逝的爬墙草,这种植物是所有依附墙壁或装点窗户的草木中最缺乏色彩最凄凉的一种。严景还是醒了,手枕在脑后;眉眼都是笑意。莫暄喜欢他这种怡然的姿态。
莫暄起床将那把斯特拉底瓦里琴环抱在怀里,“我去公园试试琴。”
走出公寓,风有点凉。他坐到一块人工的大石上。无论怎样控制,他的手一直发抖。他握紧拳头抗拒紧张,奋力拉动琴弓。
Christiani的音色就像被大团紫堇覆盖得不见天日的丝绒缎子,然而你又明明能感觉出它颤颤悠悠地跃跃蹿动,起落不定如孔雀尾羽那样层次晦暗变化,你无法用言语表达意味,它诡谲离奇得昏瞑莫辨,仿佛时光错漏,而强遭锁困了神魂。莫暄抚摸着琴的指板,他觉得这把琴同他血缘相近,它的神魂将收归他所有。
“我们该去大剧院了。”
莫暄抬头,严景站在他对面,换上了干净衣诀,看上去真正英俊醒目,若真要挑剔,可以说多了一些不经意的寂寥和憔悴。
莫暄不由得笑了。
他们去便利店买了两杯咖啡,一边走一边喝。严景不说话,他也没什么话想说,他们并排走,连手也不牵。严景名正言顺地陪着他,莫暄一路格外享受。
从初赛到复赛,简直顺利得不象话。莫暄比从前坦荡了,甚至露了三分豪迈的江湖味。所有参赛者通通旗鼓相当,无所谓,他只要拿出最好的一面同对手交道。
***
14(上)
他们一同找地方庆祝。
一家颇具名气中餐馆,严景点了他爱吃的荷叶鸡和茶香腊味饭,莫暄坚持选一支香槟来配它们。他就是这样的任性,难怪严景要处处为他绸缪。
餐馆老板十分礼待他们,谈吐态度都叫人舒服褽贴,如沐春风。真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回去小公寓,莫暄准备决赛作品,严景靠在沙发上对照乐谱听西贝柳斯的协奏曲,头埋得很低,蹙着眉,表情沉郁。莫暄放下琴弓,拳头抵着下巴,偷偷看他,一边自顾自地想,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里都一样,在这片地方白头偕老也再容易不过,数十年如一日也无妨。严景趁他静默的时候,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盯过来,莫暄连忙抬起弓继续练琴。
“莫暄。”
莫暄嗯了一声,分明有点心虚。
严景走过来,轻叹一声,弯腰吻住他的嘴唇。莫暄愣了几秒钟,放下琴,回抱住他。
他们做爱的状态让莫暄感觉迷惑,既没有挑逗也没有调情,纯粹是某种欲望之外的东西。严景温情的俯吻他,一种无意识的用心,如同过去千万个瞬间的印痕。太久没做爱了,疼得像身首异处;但快感又像从血管和毛孔里冲出体外,里头含有一剂不可解说,不可理喻的烈药。严景忽然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莫暄绷紧脚趾尖,双手从严景的腋下穿过搂抱着他,
他们后来直接地睡了过去,灯没熄,唱机也没关。西贝柳斯的旋律一直不停歇反复回转。一边做爱一边听西贝柳斯,好不矫揉造作。莫暄迷迷糊糊地笑。
太阳才升起,两个人就手忙脚乱起床。今天是决赛日。
莫暄在两把大提琴前站定良久,终于还是背起了Christiani。莫暄十分清楚,从初赛到复赛,他还未真正切入过这把琴的神魂,它蠢蠢欲动的狂野的血液在空气中振动的时候并不受他操控,意志同妖魔鬼怪一般诡异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