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司刑木然地听着。
“你将做出牺牲,他已经做出了的牺牲,这一点阴阳道不会忘记。既然只是小小的一片碎片,既然是他自愿提出判官的申请,我都允许。你可以留存那碎片到你不再想要
为止,他可以在阴阳道任职直到他不再愿意为止。”刑修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总司刑,“但事情,为什么会到今天这步?”
总司刑呆若木鸡。刑修遥遥看了眼李判官,继续说,“他若是再继续下去,要不了多久,魂魄就会被罪丝侵蚀吞噬,这比洗字更可怕。碎裂的魂魄,还可以在我的手中重新积聚再生。而魂
魄若被罪丝侵蚀吞噬,等待它们的,就是真正的虚无。”
刑修低下身体,伏在总司刑耳边低声说:“我可以将罪丝从你体内抽出,是因为你有深厚的修为,而他,很遗憾,只怕我动手的下场,和罪丝吞噬的结果,不会有差别了。”
总司刑脸色有如死灰,手指尖颤抖着,无法停止。
“在我收取阴阳道文之前,”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刑修的声音有些低哑,然后他深呼吸一口气,“就让你们在一起好了。”
说罢,刑修微退两步,架住李判官的侍从立刻将李判官推向总司刑,总司刑茫然地接了过来,视线从刑修身上移向了李判官。他们似乎都已经口不能言,只默默看着,很久之后,他紧紧抱
着他,越来越用力,就像想把那个已然淡薄的灵魂握碎一般,拼了命地拥抱。
刑修好整以暇地微笑了,在羽门苍白的背景之下,他笑容残忍到摄人心魄:“我的总司刑啊,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这就是你不惜一切的爱吗?这可太有趣了!”
第四十六章
如果短时间接纳了太多讯息,头脑会停顿了般不知如何反应,这一点在季腾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至始至终,他都身处羽门,看着事情天翻地覆般发生,又改变。
而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论罪厅。
他连自己何时脱离了羽门都不知道,真正唤醒他的是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舔他的手,低头一看,居然是蜚。
蜚发现季腾注意到了自己,立刻将它的小脑袋伸过来,要它摸。季腾的心乱得很,随手轻轻梳理了几下蜚的皮毛,眼睛去寻找刑修。
他立刻发现自己居然身处论罪厅的翡翠台上。金晶挂帘之后刑修端坐,侧影落寞。
季腾心里是有气的。
在他看来,总司刑有错,于然无辜,刑修残忍。
然而看到刑修现在沉默地坐着,像个极美的雕塑,却无比沉郁,季腾责备的话说不出来了。
季腾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看着他。
刑修的视线,回避着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好像能看出朵花来一样。
季腾试探着,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君上。”他还是问了,“你可以宽恕总司刑吗?”
“不可以。”刑修很快很简短地回答。
“起码,你不要说得那么残酷,行吗?”
“不行。”刑修依然很快地回答。
放在他膝盖上的手,季腾收了回去,他问:“为什么?就算不能宽恕他,难道不能对他仁慈一点?”
刑修稍微抬起视线,但只是一瞬,又垂下去:“不能。”
季腾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刑修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退得太远。
“我可以解释。”刑修低声说,“只是我不习惯解释,你给我一点时间。”
季腾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闪亮的发丝,有如精雕细琢而出的面庞。俯视着刑修,这让他觉得有些虚幻。
过了很久,刑修慢慢地开口了:“我是阴阳道之君,是法、是理、是斩断罪恶的刀刃,我不能软弱、不能同情、犯罪者不能放过丝毫,我只能衡量罪孽和悔恨的比重,不够的部分,用最血腥最残忍的刑罚来弥补。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这就是阴阳道存在的意义。”
“季腾啊,所有的罪孽都有苦衷,而我只看罪孽。”刑修盯着他手中季腾的衣袖,用手指轻轻抚摩,“我不能网开一面,只要有一次放过,那阴阳道再无立足之理。”
“我不是不理解他的痛苦,但同情不是阴阳道的做法,阴阳道只刑罪罚恶。”
“我不是没有宽恕,我的宽恕,就是让纯白无垢的灵魂转世,而将罪孽留在阴阳道。”
季腾完全愣住了,刑修的话,他无法反驳半分。
“而总司刑,你说我对他残忍,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他悔悟绝望痛苦,我甚至骗他我早就知道李攀就是于然的转生,骗他我其实知道他偷拿了碎片。其实我怎么可能知道,缺少了魂魄的一个碎片,就像人头上少了一根头发,我不可能发现。而我如果发现的话,出于阴阳道之君的立场,保护魂魄是我的职责,我绝不可能让他拿走。若是平日,他定能发现蹊跷,但他现在的状况,已经无法分辨谎言和真实了。”
“你为什么——”季腾还没说完,刑修的手指已经轻轻按住他的嘴唇,不让他说。
“因为这些情绪,都能成为抵消他罪孽的砝码。他越是痛苦悔恨伤心绝望,罪孽越是会得到抵消,所以我一定要这么做,让他彻彻底底地痛苦,完完全全地悔恨。”
季腾刚刚觉得心情平复了些,刑修下一句话几乎让他跳起来了。刑修说:“这样,当要取出阴阳道文的时候,不至于出现扭曲。”
这句话,让季腾想起了历任总司刑的牺牲,忍不住大声说:“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好点的法子吗??难道你对他们没有一点感情的吗?!”
刑修缓缓叹口气。
不要想得这样美丽,历来规正道路的方法,都是无比残忍。华夏如今平稳的大地,难道不是如山的尸骨支撑而起?抚育这场文明的湖泊海洋,难道不是无尽的眼泪汇集而成?充斥天地的汹涌元气,又何尝不是漫长时间里,死者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息慢慢累计而成?
你责备我又有何用?天地之理,自我运行;说得好听,我是监督者,说得难听,我到底为何存在?
就算我没有从混沌中出现,自有其他从混沌中出现。
天地之间,我是,最没有意义的那一个。我是傀儡,是天地之理的傀儡,你看到我任意而为,可是你知道么,只要天地之理还在运转,我永远服从于它之下。
如果他说,必须把阴阳道文取出,我不能拒绝。
你以为,我很想杀掉总司刑吗?你想知道漫长的时间里,有过多少次文明吗?又究竟有过多少任总司刑吗?你能数清天上的星星吗?
每一任总司刑都是我最亲密的伙伴,他们每一个都是,而每一个最后都是在我手中化为乌有。有的总司刑在我身边呆了数千年,有些仅仅是数个时辰。
你问我有没有感情?我怎么敢有感情,陪伴你万年的人一夕在你手中化为灰尘,若是有感情,怎么熬得下来?
我纵容总司刑,是的,我纵容,我没有理由不纵容。
因为我知道,他们终要因为天地异变而元魂洗字,终要为天地平衡消亡在我的手中。那么我怎么能对他们狠得下心?
其实,从钩星消失,我就已经多少猜到总司刑的叛乱。于是我的做法,是寻一个人来顶替我为魂阵所困,这样,总司刑以为我被关住,起码不会关闭阴阳道,一切还是照常运作。只要他稍微心安,那么罪丝对他的影响不会那么重,以他的法力,只要注意力不再在我的身上,那他可以跟罪丝相抗相当长的时间,只要他还正常,罪丝也不至于有胆量那么快侵蚀了李判官。
在下次天地异变之前,我会让他一直做着这个幸福的美梦,而我做着我的美梦,和你在人间流浪。
只要阴阳道运作正常,天地异变不发生,我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季腾,是你让我放弃了那么做。
那日看我的眼神,叫我无法坚持自己的决定。
在我面前,总司刑不敢从那叫唐棋的小孩子身上出现,完全凭借变异的体质来追逐我,这反而暴露了他的存在。如果他只是体力过人,那魂阵是何人所为?在魂阵中我已考虑清楚。然而我还是希望总司刑头脑清醒,不要在魂阵被破之后关闭阴阳道。这样还有回旋的余地,然而他还是做了。
我知道他应该已经不行了,他抵抗不过罪丝。如果他头脑还清醒的话,就知道,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逼迫我返回阴阳道。
他的魂魄注入了阴阳道文,不可能分离,我想他一定是让神识附着罪丝之上,而且一直观察着我。
回到阴阳道重开循环很容易,然而天地之大,要抓住他很麻烦,最好让他自投罗网。
于是我故意和拥有异眼的奚刀讨论回到阴阳道。
我想,他也知道,关闭阴阳道,阴阳失衡后,天地异变会提早到来,他必须想到一个可以在天地异变时候保护自己的方法,比如容纳过我的元魂的季钧的身体,以及拥有混沌之息的你的身体。
只要我走,他一定会来。
然而确认我离开之前,他必不敢贸然来到人间。而奚刀的做法虽然离奇,却很有效,那孩童体内的罪丝已经被困,无法再被他所用,他只能利用你,季腾。
果然,我们刚装作离开,总司刑就用幻觉将你引走,让你将魂魄送来。他还是很谨慎,明里是李判官的魂魄,暗里,他物化为符,在被你撕下前,谁也无法发现。虽然被奚刀猜中,将他塞入鬼袋,不过总司刑的修为毕竟不同,孤注一掷将奚刀设下的结界打破,奚刀和落下石受法术反弹而不能移动。他用残留在那孩子身上的神识,驱使他将鬼袋中的自己放出。
他必然会使用锁魂术困住你,不过你是可以解开的,我在魂阵中教你,就是为了这一刻。我蛰伏在季钧体内,等待你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