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找地方,心想,那把椅子大概和她死去的妈妈有关。可他发现除了床,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坐这儿来吧。”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和她一起坐在床上好吗?他走了过去,坐在她身旁。
“别太难过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她的脚,轻轻地说。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对,你得坚强一点,还得照顾你爸爸。”
“我没有爸爸。”
“哦……这……我不知道。”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我连我爸爸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他们以前有过一张合影,那种老照片,照出来以后上颜色的那种,可后来不知哪去了,可能让我妈扔了。我都不记得我爸爸长什么样。小时候和我一块玩的那些小孩都叫我‘小杂种’。”她忽然对着他笑了一下,“可能我就是一个私生女吧,和贝贝一样,不过我爸肯定不是大明星。”
她笑了,为自己的调侃自鸣得意。老安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他问。
她摇摇头,无辜地绞着双手。她坐在那里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或者刚被淘气的小孩捉住的小鸟。点点早就被吵醒了,此刻正在溜达。它走到老安跟前闻了闻,奇怪的是竟没有叫。她抱起点点贴在脸上,它的小肚子正在微微地颤抖着。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它呜呜地叫着,像哭。她和它在他眼里,此时是一样的可怜,让他心疼,难受的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不能抱一抱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他不敢。
他开始环顾这个房间,鲜艳的颜色和气氛不配。“你刚结婚?”他问。她忽然对他笑了一下,那天真的笑容在眼泪的装扮下显得有点诡异。“你要是能胖一点就好了。”她幽幽地说,盯着他的脚,然后和他疑惑的目光对视。“我想让你抱抱我,我想躺在你怀里睡一下。我自己呆在这里害怕,我不敢睡觉。你能抱着我吗?整整一夜都抱着我?”
她眼里装着让他想哭的东西。他张开了有些僵硬的双臂。
他没结过婚,更别提孩子了。他想,如果他有孩子的话,也比她小不了几岁。如果他有女儿的话,那么他就应该熟悉怎么哄孩子睡觉了。
他们都没脱衣服,被子搭在身上。他坐着,她枕在他的大腿上。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大腿笑着说,这里肉最多!她枕在上面的时候还问,我的头重吗?他说,不重,快睡吧!他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好像还哼了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会这样!梦里,她好像在喊“妈妈”。仔细听听,又像是在喊“爸爸”。爸爸,妈妈,妈妈,爸爸……她真的很困了。
果果再也睡不着了,她知道,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怀孕了,刚刚才知道。验孕纸上显示出两条线,阳性,怀孕了。这个孩子不是张小京的,不是James的,不是那个拍过一个没拉裤子拉链广告的群众演员的,不是ABCDEFG的,而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冷乾!她知道这是那次不负责任的赌气的狂欢后的代价。就是那次!肯定是那次!把张小京灌醉以后的转天!她没想到她会怀孕,她真没想到!她真的以为冷乾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那个能力了”。她信以为真,她甚至放心大胆地不用避孕套。她受骗了!事实对她进行了最无情的嘲讽。打掉!没说的!
不过,也许还有用?还有9个月的时间,怎么知道这个孩子就没用呢?张小京也许不相信,但是南北会信。南北会……哦,她稍稍觉得自己有一点可耻,要利用别人的好心肠。可是,她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走着瞧吧,但愿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愿,但愿……
再来的时候,老安带了一副围棋给南北。那副围棋很特别,南北问他是用什么做的?老安说,那是他插队的时候自己亲手做的,木头,樟木。他插队的那个地方就数樟木多。南北说,我第一次听说围棋还能拿木头做,我老家也产樟木,听说还出口呢,可也没人拿它做围棋。老安问,你老家在哪里?南北报出一个地名,老安手里的围棋盒突然掉了,黑色的棋子撒了一地。
“你怎么了?”南北好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老安慌忙蹲下身子捡棋子,结果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又咳嗽了吧?不想捡就别捡,何必来这套博取别人的同情心?”南北笑眯眯地挖苦老安。老安捂着胸口咳嗽说不出来话,他看着蹲在地上的南北,心想,不会这么巧吧?我竟在她的老家插队?
“你教的那些小孩有我这么聪明吗?”才学了几天围棋的南北就得意地问老安。她确实很聪明,也许天生就是一个下围棋的料,就像当年的老安一样。因为会证明勾股定理,老安考上了漯城大学,毕了业分配到机床厂,休息时间就拿出插队时做的围棋解闷。结果棋越下越好,从副业变成主业。90年代下海风狂吹,成就了冷乾那样的“弄潮儿”,也给了老安这样“玩物丧志”的人停薪留职的机会。他就是喜欢围棋,只想守着围棋过日子。
黑子、白子,世界只有两个颜色。世界被分割成黑色与白色。黑色是天空,白色是雪地。黑色是男人,白色是女人。黑色在沉睡,白色在号叫。黑色将白色囚禁,白色将黑色拥抱。他挚爱的围棋――简单。
“喜欢围棋也不耽误你结婚啊,你们那年头大学生多吃香啊!也不像我们现在,研究生都乌泱乌泱的。”
“我个头太矮。”
“你不会找比你更矮的?”
“将来生出来的孩子不就更矮了?”
“你还挺为下一代着想的!”他听出她的口气是讽刺的。“那你――怎么解决问题?”她坏坏地问,“哎,你们那时候有‘小姐’吗?”
“我们那时候流行‘破鞋’。”
她放肆地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不出声,看着她笑。她笑够了,接着问:“那你没弄一双来穿穿?”
“不敢。”
“奇怪了,那你怎么敢给我打电话呢?才见一次面你就敢给我打电话,你现在的胆哪去了?”
他嘿嘿地笑,不说话,放下一枚棋子。她见了,惊叫起来:“你太卑鄙了!趁我不注意偷吃我子!不算,不算!”
“输就要输得起,有点风度。”他教育她。
她忽然变了脸色,站起来把棋盘扒拉到地上,恶狠狠地说:“我就是输不起的人!”
他不知道又触到了她的哪根神经,又让她不高兴了。她最近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发脾气。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他刚知道而已。
“好了,好了,我给你做饭去,想吃什么?”
“少来这套,没用!”
“那怎么办?”
她狡猾地转了一下眼珠,嘿嘿一笑,问他:“是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他拿她没办法,只好答应。“那你给我讲讲你第一次性经验。”她眉飞色舞地说。
他讲了。他们都是第一次,他很紧张,险些不举。她一直不出声,动都不动一下。他特别害怕弄疼她,他都想不干了。可已经进来了,似乎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一直亲她的嘴。不是怕她叫出声来,他就是特别想亲她。如果她让他亲她,他可以什么都不干。可他不能停,停了就没有继续亲她的理由了。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她没哭吗?处女不都这样吗?”
“哦,哭了,哭了。”他躲开她的目光。
“那你呢?”
“我?我是男人,我哭什么?”
“哎呀,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没说要娶她、会对她负责之类的话?”
“没说。”
“没说?那你说什么了?你不会是说‘我们再来一次吧!’”她被自己逗笑了。
“我跑了。”他如实回答。
“跑了?”这对南北来讲太匪夷所思了。
他确实跑了,他不能不跑,他害怕。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和他做爱的,她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是他强奸了她。
对他来讲,她是天上的仙女,他只能用这种卑鄙的方法得到她。那天之后他连夜逃到漯城。他不敢去自首,只好等着警察来抓他。可是,没有。开始的几年,每当在街上看到警察,他都会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伸出双手,等着他们走过来给他戴上冰冷的手铐,对他说:“你被捕了。”那样他就解脱了。可是没有,直到今天依旧没有,他被自己的心魔纠缠着。他猜,她是怕难看才没有报案。那个年代甚至到今天,强奸对一个未婚女人来讲太可怕了,人们看她的眼光是比强奸本身更让人畏惧的事情。惩罚罪犯的同时她也将自己的耻辱渲染,她只能默默地吞下苦果。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等待报应,等待她来找他算账,他足足等了27年!可他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有关于她的半点消息(他又哪里敢打听她的消息)。她过得究竟好不好?幸福吗?她的丈夫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她不好?她怎样解释那层小小的薄膜是如何丧失的?他逐渐意识到他不能自首,他的自我解脱将意味着把一个他深爱的女人推进深渊。他没有拉斯科尔尼科夫幸运,他的罪犯得太早,他的罚却迟迟未到。他宁愿相信他的肺千疮百孔就是对他的惩罚――让我快点死掉吧!――在遇到南北之前,这是他最衷心的企盼。
老安忧郁的脸色令南北不安,她只是想开一个玩笑,或者仅仅是为了找到一个话题。她很少想过上一代人的爱情。她不曾想过他们有爱情,也不曾想过他们没有爱情,她根本就没把爱情和上一代人联系起来。爱情是个哼哼唧唧的舶来货,像网络,像数码相机,像摇头丸,像欧洲旅行,是个时髦的家伙。老安不会上网,不知道数码相机有什么用,不知道谢霆锋是谁、干什么的,不知道摇头丸可以治什么病,从没想过到欧洲去旅行,他觉得黄山很不错。哦,遥远的香格里拉,还有,爱情。
“那年你多大?”她放下一枚白棋问。
“十八。”
“她呢?和你一样大?也是知青?”
“比我大几岁,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