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说:“像他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的人,也就三个月了。”我被击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该走了,连谢都没谢一声。
医院外有现成的鲜花篮,我买了一个拎到老安的病房,顺便买了个盒饭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医生说老安现在吃不了东西,我不用为他的肚子操心。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吃盒饭一边看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害怕他永远都不会醒来。我眼巴巴地望着他,突然有点想哭。为什么会是我?这就是为我准备的生活吗?我的生活中,应该在医院里照顾一个这把年纪却不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吗?我真的没有想到,年龄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如果我也是45岁,我还会害怕这些吗!
盒饭没有吃完,我也不想再吃了,丢到外面。房间里的暖气太热了,走廊里还凉快些。我躲到厕所里,忍着臭味抽烟,抽到一半就被一个进来的护士骂了一顿,灰溜溜地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抽烟是一件丢人的事。这个医院,我找不到理由来,但我更找不出理由离开。曾经在我身上那么一个生龙活虎的老安,我真不相信他就这样躺在床上,只剩下三个月的时光。我其实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就这样走掉,但是有一个理由要我留下来。我想让他睁开眼睛就看到我,然后对着我微笑。还有就是,我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去参加他的葬礼,所以我要他活着,一直活到我死掉的那天!
再次回到病房终于闻到了那股因为不能开窗户而导致的异味,脑袋陡然变得昏沉沉的。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后悔没带本书出来,一双疲惫却很明亮的眼睛盯着我。
“你醒了?”我按捺不住激动地说。他缓慢地眨眨眼睛。“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医生来,你等我啊!”我的高跟鞋在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我警告自己再到医院来的时候一定要穿“无声鞋”。医生随着我拥入病房,我反而被那些人挤到圈外,他们按按他的这儿,摸摸他的那儿,问了问他的感觉,说一切都好,注意休息,要我有情况随时叫他们,然后全身而退,剩下我们无言相望。
我坐到床上,拉着老安的手,我们都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彼此。他的嘴唇不停地抖动,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告诉他不要说话。他的眼睛里有水流出来,我凑过去,吻住他的睫毛。我的头发盖住他的脸,他那只输着液的手抚摩着我的背……
谁愿意看谁就看去吧!谁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我才不在乎呢!现在躺在这里的是老安!我的老安!我们没有明天!
老安住院的这10天里,我只回过一次家,拿了全套的我认为我需要的生活用品,和一大堆不用费脑子的口袋书。就这一次还险些要了老安的命,他以为我会一去不复返,结果又被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而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戴着氧气罩的脸流泪,无能为力。这段时间我似乎一下子就学会了流泪,随时随地流泪。
老安能吃东西以后,我在外面的小饭馆订了各种稀饭和小菜。除了买饭、上厕所、叫医生以外,老安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的笑,我也希望可以看到他的笑。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变得很丑,头发没有一点光泽,一套衣服竟然穿了三天!
我勤勤恳恳地照料着他的一切,没觉得自己有多伟大,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应该,可他却害羞得不肯让我帮他接大便小便。我趴在他耳边问他,如果我躺在床上,我还要对他这么不好意思吗?老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坏坏地对我笑了,轻轻地拍了我的屁股一下,我突然明白他想起什么了。这个老色鬼!
每当我把水把饭把水果泥喂到老安嘴里的时候,他总是用眼睛对我说对不起。我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拍拍他的脸,对他笑一下,擦净他嘴角溢出的汁水。我们是不是太矫情了?抑或是老安在制造机会让我扮演“爱心大使”?那时我没想过这样问自己。那种情况下,这样太正常了。我只想陪在他身边,看他笑,不要咳嗽地笑出声来。
这个春节比往年更有意义。我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在病床上挣扎的妈妈,一种无可比拟的,甚至是变态的满足感。
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来看过老安,我又想起了那两个字――可怜。
这次我没有关机,无论谁打电话我都先是拜年,然后说我在医院里。别人先是惊呼:“你病了?”我说不是我。“那你为什么去医院?”我说我朋友病了。别人就很能理解地“哦”上一声,然后有事早奏,无事挂机了。只有和张小京的对话就比较麻烦一点。
张小京:在哪家医院?我去看看吧!
我:不用了,他挺好的。
张小京:我去看看你!
我:不用了,我也挺好的。
张小京:我想你,想看看你,这也不行吗?
我: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张小京:北北,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呢?
我:我没躲着你。
张小京: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呢?
我:我朋友病了,病得很重,我没空。
张小京:我去医院看你,看一眼我就走。
我:我真的没空!
张小京:难道我还没有那个人重要吗?他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这样整夜整夜地陪他?我们才刚刚开始……
我:好了,别说了,他快死了!
我想我那时已经哭了起来,可能还哭了很久,哭到电话没了电,哭到老安从病房里走出来,把我抱在怀里和我一起哭。
老安,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铅字排版,请重复到生命的最后一页。
我忘了是初几,可能是初七,是个晚上。我接到了果果的电话。她的声音一听就是迷迷糊糊的喝多了,还泡在浴缸里。我问她这是要干什么?她笑嘻嘻地说,如果再吃一把安眠药,那就是“三料自杀”。
“南北,你告诉我,你跟我说实话,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和那个姓安的睡觉了?”果果说话的时候舌头都伸不直了。我没说话。
“冷乾都跟我说了!我早就知道了!你都和他睡觉了,那干吗还和张小京订婚呢?你们订婚了对吧?张小京都告诉我了,说他妈妈给了你一个镯子,是他们家祖传的……你又不爱他,干吗要和他结婚呢?你和那个姓安的在一起多好!”
我说我们没有订婚。但我估计果果没有听见,否则她就不会这样喃喃自语。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厌烦和果果说话的?是因为张小京的出现吗?
“我喜欢他,我真喜欢他,要我怎么说他才能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他呢?连怀了他的孩子都没用,他都不肯理我,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让他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呢?你到底是怎么讨好他的?你教教我!你也教教我!……”
“果果,你喝多了,你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酒醉三分醒啊,这话你没忘吧?你就行行好,把他让给我行吗?”
“果果,我没有和你抢,我也没有不让他见你。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如果你有了他的孩子,你应该告诉他。我绝对不会影响你们的。”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不好受。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然,我就真的只能去死了……”
果果挂上了电话,通话时间11分24秒。从小玻璃窗望进去,老安睡得很沉。我给张小京打电话,向他道歉,我告诉他我的心情很坏,一点都不美丽。这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也许我还会和他结婚。对于现在的一切我觉得很抱歉。我知道一句“抱歉”不够,但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以后我会给你一个解释,但是我现在没心情说,连见一面的心情都没有。请帮我照顾点点,房间备用钥匙在信箱里,信箱钥匙果果那里有一把,请帮忙,请帮忙。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没等他说话我就挂上了电话,然后关机。我知道我们根本不应该开始,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烦了!从头到尾就像个笑话。我好像从来就没在乎过他,至少没有果果那么在乎他,更别提拿他和杰斯比了。我觉得我可能学坏了。
让他和果果好去吧!我来守着我的老安,我孤独地守着我孤独的老安。还有谁会在意我在扮演什么角色?如果这世界全他妈的疯了,就让我当第一个!
老安恢复得不错,我在陪床的这段时间里也没怎么抽烟,等到他出院的时候,我反而胖了,老安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想我真可以戒烟了。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的东西比老安的还多,看起来住院的人像我。他坐在病床上默默地看着我,摩挲着他躺了十个日日夜夜的床单,恋恋不舍。我拿着一堆单据,告诉他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我们可以走了。
“我们?”他抬起眼睛望着我问。该死的癌症已经把他弄得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比平时慢上一拍。
“对,我们!”我最后检查了一下抽屉床底下,看看还有什么被我忘记了。
“去哪?”
“回家。”
“你要回你家了吗?”他问我。我嗅到一股绝望的气味。
“不!”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说,“回我们的家。”
他笑了,孩子似的笑。灿烂,还透着点小阴谋得逞后的心满意足。
我们和医生告别,嘴里说着感谢照顾的话,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再见”这个词儿。我们才不要回来呢!我已经答应老安了,即使死,也再不要到这个地方来。我会拉着他的手陪他走到最后一刻,不让那些医生护士和那些该死的仪器把我们分开。我答应他了。
坐电梯的时候老安坚持拿一个包,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一个没用的人。可每个包都很重,我把哪个给他呢?钱包!我嘲笑了自己的想法,明白这样做的话还不如半夜里偷偷拔掉他的氧气管来得干脆。走出医院大门,老安停住了,抬起头看着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外面的空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