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胎儿这么大了需要引产,但这里所谓的“引产”,并非像我想的那样,剖开肚子,拿出孩子。医生先用药物将胎儿杀死,再给果果吃一种类似催生的药物。她所要经历的过程其实和生产并无本质区别,靠药物来增强子宫收缩,直至把孩子生出来。但据说这样可以减轻对子宫的创伤,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我是果果,我宁愿选择打麻药上手术台。她这样长一声短一声的号叫,让人听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而医生只是偶尔进来说一句:“忍一忍,一会儿就下来了。”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一会儿”会不会永远不会到来。间或阵痛停止的时候果果就对我说,什么都不要对James说,也别告诉她爸爸妈妈,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她不能再丢脸了,她不能让任何知道她和冷乾的事!
James接到我的电话很快就赶来了,真难为他这么快就找到了。医生破例让他走进病房看了果果一眼,果果一看见他就像看到了救星,拽着他的手说:“James救救我!我快疼死了!我不打胎了,我不打胎了!”James的表情比果果还要痛苦,他从喉咙里发出诅咒:“张小京那个王八蛋,我饶不了他!”果果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没说话。
晚上九点钟,果果已经四次吞下那六边形的白色药片。阵痛开始加剧,下体开始出血,医生说孩子快出来了。果果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她的关节已经发白了,而她不长的指甲已经嵌进我的肉里。9点15分,果果呼吸急促,喊不出声音了,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亦然。9点35分,果果突然再次大叫一声,把我吓得几乎跌倒,我看见血从她的下体喷出,势不可当,顺着床上的塑料布一直流到地上。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血崩”这个词。医生跑进来指挥果果运动,告诉她孩子就快出来了。果果的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积极配合医生的行动。9点40分,一个被血块包裹的肉团儿呈现在果果两腿之间,医生麻利地进行处理,此时果果气若浮丝地问:“男的女的?”医生说:“男的。”
当天晚上,果果稍作休息然后强烈要求离开。她害怕回到自己那个家,她害怕冷乾去找她。虚弱的她根本无法挪动脚步,James当然愿意背着她。我们是三个战俘,被看不见的敌人打败落荒而逃。冷乾不是胜利者,也许这场战役里心最痛的人就是他。那么,又是什么人将我们打败,把我们弄得伤痕累累?
我的东西全都打了包堆在角落里,很多带不走的东西都以最低的价格卖给了房东。除了几件衣服几本书,我想不出什么是我需要的。这副情景让人觉得随时可以搬进来住,我的气息一扫而光,积蓄了将近4年的气息就这样一扫而光。
James和果果都愣住了,我重新铺好床单James才有地方把果果放下。我打发James去超市买点红糖鸡蛋挂面排骨乌鸡之类的东西,果果哀伤地问我:“看样子,你们真要结婚了。”
“不,我们分手了。”
我找出我的一套睡衣睡裤递给她,她那件该死的睡袍已经被血泡透了,散发着一股令人头晕的腥味。那血曾经温暖湿润,现在却只剩恶心。我不想多说什么,为果果做这些是我心甘情愿。如果我在这个城市会留下什么回忆,我希望留下那些美好的。比如,我曾经帮助过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是我最好的朋友。
也许我真的从一开始就坚定自己的信念,不与张小京有什么往来,那么现在也许就全不一样了。可生活没给我这么多假设的机会、这么多后悔的机会,我必须把一切咽下去,换个地方才可以吐出来。
“那你这是要干什么?搬家吗?”果果问。
“算是吧。”
“搬到哪儿?”
“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也许回老家,也许去北京,也许去长春。不知道,没想好。”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不干了。报社把我开除了。”
果果不再说话,大概是太累了,加上精神长期高度紧张,一放松下来马上就睡着了。我真羡慕果果生在这个时代,如果我妈妈那时也有这种不用开刀就可以把胎儿打掉的技术,也许她现在还快乐地躺在新丈夫的被窝里。
好了,现在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连James都回来了。他真是个不错的男孩!他也20岁了,比去年成熟多了。我告诉他赶快回家吧,明天我们要带着果果去一家新医院检查,我始终对那家诡异的小医院不放心,尽管它帮助我们解决难题。
嗨,我的朋友们,现在是清晨了,再过十分钟阳光就会钻进这个房间,我们全都沐浴在她的光辉之下。我炖了乌鸡汤,还有排骨汤,James闻了之后咽了口唾沫。我让他喝一些,他不肯,好像很懂得孔融让梨。可我真受不了这家伙竟拎来四条欢蹦乱跳的鲫鱼,要我怎么对付它们?James建议我摔死它们,那样一来点点就有事干了。但我们还是摔了,在地上翻腾的鱼把点点吓着了,它一叫,果果就醒了。
说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愿意就我们三个人这样生活下去。果果和James结婚,然后生一个孩子。白天果果和James都去上班,我一边写文章一边带孩子,到了晚上我们四个人一起吃饭,夜里孩子就睡在我的身边……
James端着汤小心翼翼地喂到果果嘴边,这画面又感人又温馨,让人嫉妒不起来,只想哭。果果在比自己小6岁的James面前更像一个小孩子了,她撒娇,还挑剔,但他们都是乐呵呵的。我再一次重申一遍,我真的愿意我们三个人这样生活下去。
如我所料,那种流产方式弊端很多,也不彻底。我们换了一家大医院,发现果果的子宫内还有大量血块,需要清理干净。并且由于昨天那家医院的医疗环境不好,她们的技术也不过硬,果果感染发炎了。具体会不会影响到将来的生育问题,还要等炎症消除以后进行全面检查,现在看来已不乐观。为此,果果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输液治疗,并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定期到医院报到,没准还要经常光临“不孕不育”专科。不过果果看起来并不在乎,她乐观的天性再次发挥了作用。
每天果果负责卧床吃喝,到时间就去医院输液,过得像“老佛爷”一样滋润。James负责接送我们去医院,他太乐意天天背着果果了。我是全方位的保姆,伺候完人还要去伺候狗,不过很快乐。我和果果之间又恢复了以前那种贫嘴作风,总是相互挖苦,这让我知道,我们又是朋友了。
十五天会过得很快,真的会很快。第十四天晚上,我跟果果说,明天她去输液我就走了,谁也不要送谁了。别说什么挽留的话,想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的。如果觉得受了我这么大的恩惠无以为报的话,那么就把点点养大吧。
果果愣了,她没想到我会说这些。她张着嘴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我告诉她什么都别说了。
我们确实还是朋友,但现在很多事情都成了我们的禁区。离开,没有比离开更好的了!离开会使我们想念,不要因为相见而憎恨。漯城的事情就留在漯城,可以承受的人留下来面对,不能承受的人选择离开。或者,可以承受的时候再回来。
转天早上七点半,果果抱着点点,我拖着行李箱出门了。James一般八点钟接我们去医院,可我已经不想和任何人告别了,所以提前出来了。出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快四年的地方,发现自己真的舍不得离开,索性把钥匙也锁到里面,免得上火车前一激动再跑回来。
街上的人已经多了,上学的、上班的、遛早儿的、卖早点的,还有像我这样不知道要赶哪趟火车的。每辆出租车里都有人,我和果果一边向前溜达一边说话。我说,照顾好自己吧,别老和父母吵架了。她说,你才要好好照顾自己呢!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一辈子都不换!我说,好啊,支持电信的楷模!别忘了给我写Email,换电话号码也没事。她问我,你就一定要走吗?你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留在这里不好吗?至少这里还有我!可惜,她的这些已经打动不了我了。
我似乎是故意往这个方向走的,我第一次和张小京相遇的地方就在那里――“好再来”还在营业,现在还新增了卖早点的业务,我真想进去喝一碗豆浆再走!不为别的,只是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看我摔跤的地方,把忘不了的事情再想一遍,然后永远忘掉。果果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问我:“你饿了?我请你吃早点吧!”我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拉着她的手过马路。也许我有点太急了,一辆汽车在我腿边来了个急刹车。我一扭头,竟是张小京。
这是巧合吗?这是另一次巧合吗?肯定是的,肯定是的,不会是因为别的,他说过他永远永远也不想再见到我了。我多想再看他一眼,可是我无法把惊讶的表情保持那么长久,他会发现我看着他不是因为他吓到我,而是因为……因为我想他吗?
他把车停到路边,我不知道该不该动。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他从车上下来了,我不用看他也知道他是在向我走来。我该怎么办?向他忏悔,还是告诉他我将永远地离开?
果果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也许她认为我们会有很多话需要单独谈一谈?突然,她惊讶地张大嘴巴用手指着远处。我一回头,James正驾着他那辆性感小出租车冲过来。他要干什么!张小京这个笨蛋背对着他,再不躲开就要被撞飞了!我跑了过去,推开张小京,然后记忆空白,模糊中好像看到了一双布满愤怒和惊恐的眼睛。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很好笑。为什么我和张小京会被医院如此紧密地相连?为什么每次遇到他我都会这么倒霉呢?难道这真的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始于医院,也要终于医院?
“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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