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倒霉呢？难道这真的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始于医院，也要终于医院？
“北北，你没事吧？你不会死吧？”
我顺着声音扭过头去，果果的眼睛肿得像金鱼，我实在忍不住不笑。可是我一笑又觉得身上很疼，腹部用不上力气。我试着活动了一下，发现这次是手臂打上了石膏。那只镯子哪去了？难道碎了？唉，我又欠了他一样东西。看来我和张小京真是天生一对冤家，我们遇到彼此注定倒霉。我要因为他把一辈子需要住的医院都住过来，他要因为我把一辈子要花的冤枉钱都花掉。我们确实没有缘分，好好的镯子都要碎掉。可惜了……
“有你这么跟病人说话的吗？你应该安慰我，说‘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很快好起来的’。知道吗？”
“哦，我知道了。”果果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以前的幽默感全不见了。
“别垂头丧气的了！我死不了啊！”
“我知道，可是，你把我吓坏了……”果果说着，突然趴在床边哭了起来，差点碰到我那只断手。
我用几根没被石膏包上的手指轻轻抚摩她的头发。我们都太脆弱了，可我们偏偏要假装坚强。那个她痛苦得号叫的晚上，她含着泪叫我不要同情她。现在我要告诉她，请你也不要同情我，更别认为我这样是什么舍己为人的英雄行径，我这样做也不是因为我爱他。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欠着别人什么。说实话，我真不觉得我的命值那么多钱，尤其是我现在还没死，就更抵消不了那些钱了。那一刹那，我想，我干脆死了算了，我就可以见到我妈妈了。这样死，总比自杀强，至少还会被人怀念。如果我真这样死了，难道有什么不好吗？可惜我还活着。
“不，北北，你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我！其实是我害了你！是我把你和老安的事告诉张小京的！是我偷了你的录音笔给他听的！是我让冷乾挑唆赵萍父母告你的！是我让冷乾向你们报社举报你收红包的！是我，是我，都是我！我对不起你！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个孩子是对我做坏事的报应！我不该为了抢张小京就破坏你们！你看，报应来了，来了！我再不能生孩子了，Ｊａｍｅｓ差点把张小京杀了！要不是你冲过去，Ｊａｍｅｓ差点把我最爱的人杀了！北北，北北！你说话啊，北北！你恨死我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做朋友了？你是不是……”
“果果，这不怪你。”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脑袋很晕，但思维很清晰。“只要是为爱而做的事，就没有坏事。我们上学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可是你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你，却被我搅和得分手了。”
“果果，不要把什么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如果按照你这个说法，那我不是要怪我妈妈，为什么把我生出来，为什么让我到漯城上学，为什么让我遇到杰斯……我们分手不是因为你。”
“你们会和好吗？”
“不会的。”
“如果他想和好呢？”
“他不会的。”
“他会的！他会的！看见你出事他都要疯了！我了解男人！我知道他爱你！北北，别走了，和他结婚吧！你们会幸福的！我不会再破坏你的！我发誓！他已经去买戒指了，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镯子碎了没关系，他一定要娶你，他不能错过你！”
“果果，我不爱他。真的，我不爱他，我发现无论他为我做了多少事，他怎么爱我，我都不爱他！你明白吗，我不爱他！没有原因，没有理由，我就是不爱他！就像我爱杰斯，杰斯却不爱我一样！没有原因没有理由！我很抱歉杰斯欠我的竟要他来还，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就是不爱他。我那么做只是想少欠他一点，我只是比杰斯稍微有一点良心而已，这不是爱！不是爱！爱一个人不是因为他为我做了什么，而是……我说不清了，但是你明白，是不是？我不配谈爱，我还不懂什么是爱呢！我哪配谈爱啊！”
“那他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就像杰斯从没想过我该怎么办一样，就像你从没想过Ｊａｍｅｓ会怎么办一样，就像张小京从没想过你该怎么办一样……我真不知道。”
“那你怎么办呢？”
“离开这里。”
“你不能走。张小京还有东西要给你呢！不是他给你的，是老安。”
“老安？”
“他死了，死了两个多月了。他委托律师把房子卖了，把钱留给你。他委托的那个律师恰好跟张小京认识，所以……老安还给你妈妈买了一块墓地。”
“那老安埋在哪儿呢？”我忽然觉得很伤感，眨巴了几下眼睛，却没有眼泪流下来。他就这么走了吗？走的时候没有我陪着他，他会不会觉得害怕？
“他的遗嘱里好像说不留骨灰。”
我走的时候果果还在睡着，她的身体还没康复，太累了。我把字条留在她手边，相信她会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看到。我让她照顾好点点，不要让张小京为难Ｊａｍｅｓ。老安留下的钱给张小京，算我还他的。如果他不要就给赵萍的女儿贝贝，总之我不要。我妈妈也请她选择良辰吉日入土为安。这算是委托，也算是请求。
我的动作很轻，没有人注意到我离开。也许这就是高级病房的好处，避免人多眼杂。外面飘着小雨，适合５月的漯城，到处盛开着泥土的芬芳。现在是几点钟？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一个###岁的小男孩扳倒街上的垃圾筒，从里面捡出塑料瓶子。他和我一样没有雨衣，但是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我却不知道。
我给了他５０块钱，告诉他快点回家吧，雨越下越大，别淋病了。男孩生气地看着我，把手缩到身后。我用那只没打石膏的手拽出他的手，把钱放在上面。他不接，钱掉了。他说：“我不是要饭的！”是啊，我不要施舍，凭什么要人家接受我的施舍呢？一个捡垃圾的孩子尚且知道要靠自己活下去，我怎么现在才想到呢？可是，我为什么要活下去呢？
胡思乱想着的人很容易摔跤，我一个踉跄摔倒在水洼里。靠一只手站起来很难，其实就这样趴在水里等着别人来扶也不错，等待别人的救赎。身后传来跑步的声音，是塑料底的鞋子踩在水里发出的“啪、啪、啪”声。又是谁来见义勇为了？人们只有在同情别人的时候才能显出自己的强大吗？
那个小男孩蹲在水洼里，他不知道该怎样把我这个大人捞上来。但是他很聪明，如果上学的话，也许可以年年考第一。他把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站起来，我也就站起来了。
一定是因为我的脸上有泥，那个男孩才掏出那块放在内衣口袋里的白手帕递到我手上。是手帕，不是手绢。手绢是柔软的，经常使用的，揣在外衣兜里的。但是他拿出来的是手帕，是装在透明塑料兜里，天天带在身边，却一直没舍得用的手帕！现在，他把他珍藏的白手帕掏出来给我用了。他嫌自己的手脏，用塑料兜包着自己的手帕。可我的脸比他的手还脏，那块印着“忍者神龟”的白手帕上全是泥。
我感谢这雨，我不想让孩子看见大人哭了，我不希望他认为我是被摔疼了，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个大人是多么的没用。我想说谢谢，可是我说不出话。我想按住他的手，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剥夺一个小男子汉照顾女人的权利？
他把那５０块钱托在掌心。“姨，你忘了你的钱。”他骄傲地说。他不会像城市的孩子那样称呼别人“阿姨”，他妈妈大概只教给他“姨”。我接了过来。我很想要他的那条手帕，然后把钱再给他，那样他就可以说服自己接受了。他应该拥有很多条手帕，上面有“皮卡丘”、“蜡笔小新”、“机器猫”、“库洛牌小英”、“铁胆火车侠”……“忍者神龟”离他太远了，那是我儿时的动画片――“忍者神龟神勇无比，忍者神龟披荆斩棘，忍者神龟所向无敌，身上穿着盔甲多神气！”我喜欢，我真的喜欢。
我对他说：“阿姨想把你的手帕拿走，洗干净之后再给你送回来。这是礼貌，大人必须遵守。为了表示阿姨的诚意，阿姨把这５０块钱放在你这。明天的这个时间，我们还在这个地方，阿姨把你的手帕送回来好吗？”
他看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帕。这个早熟的孩子也许早就学会衡量物质的价值，他相信我不会拿５０块钱来换他的手帕，于是同意了。可是他不知道，我会骗他。我想要这条手帕，它擦净了我脸上的泥，抚平了我身上的伤。
几个小时后，我坐在镜子跟前，对美发师说：“剪掉。”他似乎为我有些遗憾，毕竟留了那么长。
“剪掉！”我再次重复毫不留情。
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剪一地不被爱的分岔。
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一寸一寸挣扎。
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惩罚，剪一地伤透我的尴尬。
反反复复，清清楚楚，一刀两断，你的情话，你的谎话……
我有蛊惑人心的长发，我的头发总是顺顺直直地披散下来，妖娆妩媚地遮住我脸上的伤疤。有一天我剪了头发，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傻，别人也会看到我的伤疤，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谁没有过不敢示人的伤疤？
这样的事情，本来可以发生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可它偏偏发生在了我身上。我想说，随它去吧。真的，随它去吧！把思考的权利交给下一个世纪！无论怎样，我都还是那个南北，那个自己学会长大的南北。
我剪掉了该剪掉的，该长长的会长长，长长的时候再说吧。
“忍者神龟神勇无比，忍者神龟披荆斩棘，忍者神龟所向无敌，身上穿着盔甲多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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