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岚以革命委员会保卫组长的名义威严地说:“谢金大雨同志,太过分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要采取措施。”
金大雨取出另一份遗嘱,朗声读道:
治丧委员会:
我死后葬在橡树大院南边山坡上我们一家四口人为我挖的墓地。十年前我孙子和孙女已经为我栽活四棵松树,那里有我自己准备好的柏木棺材,由我孙子谢金大雨给我穿寿衣,抱我入殓,由他给我盖棺,铲第一锨土石。
崔正冈
一九六八年五月一日清醒时
读完,乌拉孜汗问真是崔正冈写的吗?金大雨冷峻地说请鉴别。他递出一张遗嘱的照片。但一部分群众不愿听他辩解,王宽在一旁喊道:“金大雨是现形反革命,不允许他破坏对革命英雄的追悼会。”
说话之间,他带着七、八个人一捅而上,就要抓他,谁也不上前阻止。
陡然间乐山喊道:“今天究竟有人管没有!”
第二十三章、从猛兽穴回到人间(1)
第二十三、从猛兽穴回到人间(1)
对于乐山的呼喊,没有人搭腔,王宽已经抓住金大雨一只胳膊,金大雨十分恼怒,屁股一扭,把他摔出三米开外。事发突然,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样被摔出的。
金大雨高声说:“保卫组的人看来是不管了,我必须执行我爷爷的遗言,我可以不要任何人插手。”
姚*喊他别莽撞。
姚*心碎了,她来到橡树大院后下决心要面对金大雨。以前,她认为自己是可以从心里抹去对他的牵挂,她希望这个弟弟有个好的归宿,她知道他在幻想中生活,等着他妈妈和谢琳娜归来,即使不能归来,有柳平荣那样的女子伴陪着他,他也会幸福的,她下了决心不再扰乱他的心,让他们好好的相爱。当那天发现了那枚蓝痣,她从躲避回到实在当中,她责备自己,是她把她心里最亲的人推到这步天地。大雨不坏呀,他值得自己去爱呀,以前那么做图的是啥个呀!
她要面对自己,检查自己究竟是那个地方出了问题?她避开他人,在橡树大院仔细地看,找回在童年时代的记忆,看金大雨和他爷爷的饮食起居,生活习惯,她竟然发现金大雨、崔正冈和那个伯伯的合影。她惊奇了,那个伯伯没有被*,他和崔爷爷相处得那么和谐,崔爷爷那样的人是不会看错人的。她痛恨自己年轻无知,心高气傲,还有,还有,真是,我可耻,怕他给我带来麻烦……
卜岚说排除干扰,进行下边仪程。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军队代表已经离开了大橡树,在门外静观事态发展。保卫组安排的人与陈玉柏带的人一拥而上。金大雨火眼流泪,击倒左侧又围上来的王宽,王宽大叫一声,金大雨一个箭步抢过旁边一把雪亮的铁锨,低旋半圈,扫中一人小腿和还趴在地上的王宽的膝。在众人惊呆之即,他抱上崔正冈遗体,一手夹着铁锨,向外奔去。
他冲出人围,把铁锨提在右手,抱着遗体,一口气奔到墓地,乐山紧跟在身后。
他已经在那里安排好所用入葬用品,他把遗体迅速放入棺内。
乐山点起了鞭炮。又烧起了纸。
当后边人赶到时,他和乐山已经在盖棺钉棺。他左边腋下夹着铁锨,对围来人群高声说:“谁愿意为我爷爷下土我欢迎,谁今天要阻止我,我将以死相拼,保护爷爷长眠。今天我如果有罪,待埋了爷爷之后再去领罪!”
乐山奋力把土、戈壁石、挖坑炸起的碎石片往墓坑里推,许多人纷纷上前向墓地填土石。在石块和坭土把坟头即将堆起时,金大雨悄然提着铁锨离开坟地。
姚*看到他想跑。到了马跟前,他欲把马鞍上的刀子取下挂在腰间,她在远处着急了,心里喊:还肉,快跑!
当王宽、卜岚等人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跨上黑旋风,提着那把铁锨,纵马下多尔布津河滩。人们叫喊着“追!”已经来不及了。黑旋风虽然老了,在暂短时间内的速度仍然快得惊人。卜岚望着金大雨沿河滩西去。
金大雨跑了,对地区革命委员会保卫组组长、民兵团团长卜岚来说,十分扫面子。他立即下令派四个三人民兵小组追捕。
后来民兵复命没有追上。三个小组报告看到金大雨越境去了苏联;一个组报告他没有越境,边防瞭望哨说有一人一骑,带着铁锨,从杜那拉的西沟向南去了。
卜岚、乌拉孜汗相信多数人的报告,陈玉柏等也相信多数人报告。对于瞭望哨所的报告多数人认为不真实,在山山岭岭、草薮绿莽中对一个人怎么能够看那么清晰,连铁锨也能看见。分明是第四组的人包庇金大雨,为叛徒开脱罪责。
姚*痛苦的摇头。
两种报告都不真实。
金大雨纵开黑旋风狂奔,那黑旋风本能感到情势危险,主人有难,救主人要紧,老马沿着崔正冈多年常走的路进入林莽。
马在狂奔,在金大雨的脑海里闪动的是刚刚发生的种种可怕景象。
他感到脱开危险之后,放慢马步,在高深的灌木、乔木混合林中停下来。心想革命左派们会不会把爷爷的坟再挖开,将棺材移入烈士陵园?或者,左派们想入非非,在棺材里寻找什么。他想回去看个究竟。
转念又想,人家一定将棺材移向烈士陵园他阻挡不住,换棺材他也阻挡不住,那种可能性很小,谁都知道,柏木棺材比红松棺材好得多。有人破坏呢?对这位人人敬仰的老人,人们喊拥戴的口号喊破嗓子,在这样火红的年月里,两大派瞪着眼找对方岔子、毛病,谁敢冒天下之大不讳破坏?还有乐山呢。按照卜岚、乌拉孜汗的性格,返回是自投罗网。
黑旋风老了,来往四、五十公里,眼下逃命要紧。
向哪里逃呢?
这位男子汉流出了眼泪。他想去苏联,确实想谢琳娜和妈妈。在橡树大院,在那一段河滩,在秋雨中老羊圈的沙地上,看着那只蜗牛驮着它的房子慢慢地爬行,还有雨送黄昏,紫丁香在风雨中摇曳的情景,小河湾里那弥漫的春雨,在困苦年代的那个渔汛中舍生忘死地解救学生们饥饿的情景,那水中与花花共享的嬉戏,正月十五的做诗,在高山大川之间的婚礼……铭心刻骨的爱,鱼水难分的情。为那段情他受屈,他忍辱,他无限地期待。他感到自己像一叶小舟,在无边的大海上,迎着风雨颠簸。他仿佛听到,但丁在那里引吭高歌:
如今我的才智的小舟扯起篷帆,
把一座悲惨的大海抛在后面,
此后将在平静的海面上航行,
而我就将歌唱那炼狱的境界,
人类的心灵在那里洗净了罪,
为上登天堂作好了一切准备。(《神曲》炼狱篇第一歌:复活节的黎明)
他决定去苏联,凭借一口流利的俄语,能生存下来。首先是生存下来,然后找妈妈。妈妈的家族在苏联是望族,或者像爷爷一样,先去乌拉尔挖金,准备足够的钱,去法国找波伏瓦或者萨特,通过他们找妈妈。
想到钱,他想踅回去带上爷爷那匹金马和列宁勋章。又认为不妥,现在苏联克格勃的嗅觉,超过德国牧羊犬一万倍,还是分文不带的好;找到妈妈她们,今后的路怎么走,届时再说。*不会永远,由乱到治,谁也不能逆转。就这么定了。
他起身上马。黑旋风脚程快,一会儿就走出了那片林地。他抬头西望,七、八百米外就是苏联的国土,他犹豫起来,跳下马,在马脖子上拍几下,看看马,仿佛要马给他下决心。他看到欲落的夕阳下繁花似锦的草地上,谢琳娜张开双臂要拥抱他,丽达庄重的仪态中飞扬着开心的神采,望着他,等待着他投入怀抱。
他转过身,跪在地上,向着东方磕三个庄重的头,然后飞身上马。黑旋风奔出一百多米,突然踅身向南,然后又放慢脚程,钻入一条灌木浓密的山道,后捎绳上的铁锨不断地碰撞山道两边灌木的枝条。
金大雨最终认为去苏联不是最好选择。他在黑旋风奔出的一百多米中,突然想起一九六三年那个梦中丽达告诉他的母女俩的悲惨生活。但丁在他面前的高山之高,在那森林之深放歌长风: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神曲》地狱篇第一歌:序曲)
姚勤子曾经规劝过他:世事难料,不要无为的等待,要选择自己的新生活。
但丁在告诉他,过去前边的几百米,是从炼狱走向地狱,不是从炼狱走向天堂。但丁在他头顶的绿树云天上高声喊道:
万物行动之源——上帝,
把荣耀渗透于全宇宙,
在各地发光,或多或少,因地而异。
我曾去过那受光最多的天体,
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
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
因为我们越接近想望的东西,
我们的智力就越是深沉,
记忆再也无法追溯它的痕迹……(《神曲》天堂篇第一歌:但丁与俾德丽采同登天堂)
马头随着但丁的歌声由向西南方踅向正南。
晚霞退去,圆月升起,金大雨走出山林,在他面前展现出草原的美丽夜景。草原与天庭一色,空里流霜,似不觉飞,几只小虫子闪过,他感到了夜的宁静。
甜丝丝的花香夹着湿润润的微风,告诉他露水已经上来。一只猫头鹰闪着清冷的光扑入草中,然后带着老鼠的吱吱叫声,飞向远处的灌木林中。
马打一声喷嚏,旁边的灌木丛中飞起几只雪鸡,从空中闪过,落入天色的菁林中。一颗苍白的流星,划过远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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