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紫丁香- 第53部分

　　中原老农问三江童子能否说明自己的谜底为什么是四人的名字儿？丁香洋客说那是最简单不过的谜。他们家，三江童子是十九世纪的龙，中原老农是二十世纪的蛇，橡树居士和丁香洋客是二十世纪的牛和羊。

　　橡树居士笑丁香洋客无边际的瞎扯，离题太远，请三江童子给个说明。三江童子说&；#1475；“请问你们还知道哪个家有龙、牛、蛇、羊是一家人的？”

　　中原老农无可奈何地说：“认了吧橡树居士，人家思想接近，考虑问题的方法接近，不是暗箱操作就是天意。”

　　他先举杯喝了面前的酒，其他人各自举杯喝了，然后埋头做自己的诗。橡树居士耿耿于怀地说，那是个脑筋急转弯问题，难怪丁香洋客抢着猜。

　　三江童子的两件奖品已经备好，在他们做诗的时候，无事可做出门找花花玩。谁知娘儿仨就在门口，花花卧着，旺旺、真真拱在它怀里。空中月色皎洁，星河碧蓝，寒气袭人。三江童子心里很温和，他奔波了几十年，血战了几十年，这份宁静，安慰着他那苦难的心。他那太多的悲哀已经过去了，他那难耐的苦难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他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他感到了老年的孤独，更觉得有难得的幸福。他看到，体会到，没有一个家庭的儿女们像他这个家庭这么和谐。

　　最近边境地区的骚乱，一部分人在酝酿着到苏联定居，给他这个家庭带来不安，给他心里带来不安。他对丽达是信任的，丽达不会抛弃他。丽达具有强大的人格力量，她可以不惜自己的重大牺牲来保护他。他对丽达是理解的，她有观察社会时势变化的能力，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因为对她的这份理解，使他产生了不安。旱獭城已经容不下丽达了，她需要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天地是因为自由才广阔。那会产生什么结局？她留下来，她今后的半生将没有光辉；她走，丢下谢琳娜、金大雨和他，浪迹天涯，在孤独中渡过后半生？或者一心潜于学问？她到何处？她和谢琳娜走？再离开苏联？他摇摇头。自古美人多薄命，母女俩是绝世佳人，难逃魔掌。大雨也跟着走？在苏联，能容下大雨？可惜两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丁香洋客开门，见他举首对月，小声说：“三江童子，进来品诗吧。”

　　他拿起诗稿问橡树居士，最下边的是不是交卷最早的？居士点头。他将三份稿子翻过，掀开最上边的，是橡树居士的作品。他读道：

　　六张机，织下河畔千眼网，湍流激浪等闲去。万险千难，不求名利，只为适君意。

　　三江童子重复了最后一句，“只为适君意。”他两眼直直地望着橡树居士。丁香洋客向三

　　江童子小声说：“橡树居士有相好了？好像不是谈情说爱的话？”

　　中原老农对丁香洋客说，今晚虽然是玩，也不应不分大小，写那首词妈心里苦着呢。橡树居士说中原老农，今晚是三江童子、橡树居士、丁香洋客、中原老农，大家都是平等的。中原老农说橡树居士是在为一个事业，是忠于一个社会，不求名，不求利，不怕千难万险，让事业成功，让社会好起来。但“织下河畔千眼网，湍流激浪等闲去”，就不是简单指春天那次打鱼的勇于献身精神。他问三江童子，那两句是表示作者的决心还是描写的现状？三江童子说知橡树居士者中原老农也。他说那两句在表面上写那年春天打渔的情景，其实是在写现状，面对现状的决心。后边三句是对她下决心的解释，表示自己不愿意下那个决心。三江童子见三位被他说得心情沉重，掀起第二篇诗稿，说那是中原老农的，他读道：

　　五张机，织出桃花黑骏马。风晴日暖情蜜蜜，不知君意，错怪君意，但凭寄相思。

　　丁香洋客连声说难得，事过几年了来认错。橡树居士说，“但凭寄相思”也是够沉重的。丁香洋客最风光的时候恐怕就在野桃花林里和黑旋风身上，大连、青岛中苏两国青年的联欢没有她在黑旋风撞倒别人的马，保住山羊羔不被抢走开心。诗似人，老农的词像农民一样朴实。三江童子读丁香洋客的词&；#1475；

　　四张机，绣出窗前丁香碧，高山流水难寻觅。红灯绿酒，玉堂金马，不如春蚕丝。

　　三江童子首先评论说他们刚才说什么一条裙子换几只春蚕不合算。在人家丁香洋客的心里，“红灯绿酒，玉堂金马，不如春蚕丝。”三江童子从心眼里满意丁香洋客借这个机会的爱情表白，那实际是在劝解橡树居士，大概是橡树居士受到感染，表现了“只为适君意”的矛盾心态。

　　中原老农说丁香洋客固然情重，但那首词到底摹仿重了些，出自林黛玉的“我不为玉堂金马登高第，我只为高山流水遇知音”，这一组词应是橡树居士居首。

　　丁香洋客说橡树居士的词情调高亢，一片赤胆忠心；把复杂的思想和情怀，藏在平平淡淡的三十个字中，难得。橡树居士解释她的词有些离题，今天全家的主旋律是表达家庭的亲情，还是中原老农的感情真、意境美，因相思真实，不会坠断轻罗衣。三江童子说有道理。丁香洋客故意说着傻话，把手指按着自己的鼻子问中原老农可是相思的她？橡树居士说要不他相思的是狗和猫。丁香洋客说一个一百零六道弯曲的老农，相思豆蔻年华的绝世佳人，佳人岂不吃亏？三江童子说今天丁香洋客的脸皮儿突然厚了起来。他请出各自猜的第三谜。

　　橡树居士先交条子，三江童子次之。按开始约定，第三谜中原老农、丁香洋客不参加猜。丁香洋客拿过纸条宣读猜的谜道&；#1475；“橡树居士猜丁香洋客的第三谜是‘拜伦’，三江童子猜中原老农的第三谜是个‘秃’字，三江童子猜橡树居士的第三谜是‘鬼才知道’。”读完，三江童子奇怪地说橡树居士还知道梁山王白衣秀士王伦。他请中原老农宣读谜底。

　　中原老农说&；#1475；“全部猜中。”

　　丁香洋客说今天猜谜全部中了，不知真的是四位全是猜谜高手，还是风气不正？橡树居士说要说风气不正，还算三江童子和丁香洋客，一个是童子，没有城府，容易泄密，一个是洋客，不知中国规矩，向童子刨根问底。三江童子不满橡树居士，原来并不居安不闻窗外事，还会无端中伤童子与外来客。他举杯引颈杯干，让他们快做诗，不要影响颁奖。

　　他拿着面前的几首诗稿到门外，花花睁眼看看他，旺旺、真真在一边闹着玩，他对花花说冷了就屋里去。它们没有去屋里，向大门口去了。他说&；#1475；“在外边玩一会儿就回来。”由它们去了。

　　他看看橡树，望望南院，回头转身把院子的房屋、树木、路径慢慢地看了一遍，心里越是沉重。他手里的几片纸压得他心头抖动几下，觉得手里拿的是三个人的心，他们娘儿仨在蘸着自己的血写自己，用自己的全部心血爱对方，挽留对方，说服对方。包括他自己在内，大家都在寻找维持这个家的方法。他和丽达都能理解对方的决定，却不能服从对方的决定。他曾试想，再年轻二十岁，是否再回萨拉多依村淘金？结论是否定的。那么丽达是不会去圣彼得堡的，莫斯科她更不会去。苏联没有她的爱情追求，她的事业追求呢？她那真诚、善良、自由的性格，她不愿意接受强加给她的意志，她只有找波伏瓦、萨特他们。

　　他摇摇头。这个世界需要阵痛，在阵痛中消除偏见。战争，结下了仇恨，结下了偏见，不只是在敌对的双方之间，更可怕的是在自己阵营内部。苏联是这样，中国也是这样，他的这个家，是个世界！四个绝顶聪明的人，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出路。他茫然地望望空中的月开始昏暗起来。他转身回屋里。

　　丁香洋客交了诗稿，中原老农正在写最后一句，只有橡树居士还在苦索。她的稿纸上写着三句。只见她表情凝重，仿佛在会聚气力，在笔下令惊雷奔走。她长出口气，然后奋笔疾书，写下了最后三句，交给三江童子。然后用手指抹了抹双眼角。最后三句牵出了她的眼泪。三江童子将诗稿扣下，取出最上边的，翻开诗稿说是丁香洋客的大作：

　　七张机，秋寒不用试罗衣，依带渐宽愁已解。寸心不违，冬雷阵阵，才是离君时。

　　三江童子为之震动。这首词明明白白把三人之间长期闷在心里的猜疑揭开了。中原老农为了冲淡低沉情绪，说丁香洋客遵循了诗言志的原则，但仍然有上首词的通病。汉无名氏《上邪》诗中的句子，“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丁香洋客心想他哥这一批评分散了妈心里的苦愁，橡树居士倒说中原老农过分地求全责备。也只有“冬雷阵阵”四个字放在这里才能表现丁香洋客的心情。说话间缺少了笑声。三江童子继续读中原老农的诗&；#1475；

　　八张机，绣出金钱花豹皮，阳阳无情早别离。不要伤怀，不记愁恨，奉君无限时。

　　三江童子说中原老农不公平，阳阳不是无情才早别离。橡树居士说是阳阳享受不到情，或者没有体验到情。她怀疑老农和洋客商量好的对答写诗，一个永不相离，一个奉君无限时。中原老农说橡树居士多心了，他们确实没有商量过。三江童子说那就叫心心相印。他读橡树居士的词道：

　　九张机，乃见涸辄几小鱼，相濡以沫情已极。江洋湖海，将心萦系，穿过一根丝。

　　在沉默中各自品评着诗味。丁香洋客嘴里念着：“穿过一根丝？这是标准地抄袭。可是，那就难了，江洋湖海中一根丝将心萦系，那根丝——就很讲究了。”

　　丁香洋客表面是想冲淡眼前的沉闷局面，在她心底却有自己的小九九。

　　中原老农说橡树居士那首词，虽然引用的是典故，但是把庄子的思想，把无名氏的两句词用到现实的境况中，创造出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