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让人看见,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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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阴冷的过道转了一圈,心情平静下来,走进一间诊疗室。屋里坐着一位女大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父亲问她,你认识我吗?女大夫摇着头说,不认识。父亲说,这里的办公桌,我都用过。女大夫睁大眼睛,说,您是姚大夫吧?父亲说,你怎么知道我呢?女大夫说,下乡时常听老百姓念叨,说您治疗腰腿病有绝招儿。父亲说,哪有那么神啊!又问,怎么就你一人坐诊?女大夫说,他们下乡转去了,您也知道,在这一间屋里守着都没饭吃,没办法,只好把医和药送到老百姓家里去了。女大夫显出无奈表情,语气里自嘲的意味很浓。
父亲转身要走,女大夫叫住他,姚大夫,您就别去药房了,那两小丫头上班时间不长,别再把她们吓出个好歹来!父亲点点头,从诊室出来时一脸的凝重,看见药房门关得很严实,售药窗口用一本杂志挡住了,上方的玻璃窗,用一张报纸糊住,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心情复杂,看一会儿墙上的药品价格公示和文明服务用语,就去了后院。
卫生院最早只有三间房,四个人,后来中央有个号召,让把卫生工作的重点往农村放。打哪以后,这里的技术力量加强了,还盖了两排业务用房。当时,来姚村卫生院工作的有几个城里人,其中有两个大学生,擅长外科和妇科手术,而爷爷又痴迷中医中药,三里五村小有名气,所以,这三个人被上级领导誉为三驾马车。后来这三驾马车,一个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一个也在多年之后调回省城,只剩下爷爷一人坚守着这个“马车”称号,直到退休。
父亲的记忆里,爷爷最后这驾马车时常领着职工上山采药。山上的野生药材多,柴胡、桔梗、苍术疙瘩什么的,采回来加工炮制,不仅省钱,药力也强。那时爷爷提出一个口号:自力更生,勤俭建院。他说甭管科学咋进步,勤俭节约都没错。此外他还要求职工经常下乡,也就是把医和药送到百姓家里去。爷爷要求职工业务水平不仅过硬,对待患者,要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因为我们的业务用房,是他们省吃俭用盖起来的,连厕所都是!
现在,父亲眼前的这两排房子,俨然一个疲于奔命、自顾不暇的老人,衰老颓败得快要塌了。父亲便想,属于爷爷的那个时代过去了,难道一个新的时代就是这样吗?这时母亲喊父亲,说蔡局长要走了,过来送送!
父亲走过来。
蔡局长说,我得感谢你们夫妻俩通情达理,没给卫生院出啥难题。
父亲说,这房子该翻盖了。
蔡局长说,土木施工不是说动就动的,得钱啊!
父亲说,国家不给救济点?
蔡局长说,咱是小康县,啥项目都不给。
又说,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留蔡局长吃午饭,蔡局长说,不吃了,等姚院长出殡的时候再来,今天得马上回去,局里还有好多事呢。
送走蔡局长,刘院长跟父亲说,你能不能原谅我啊?老院长的补贴工资和处方提成,我都给准备出来了,你要是不介意,我给你送家去?
父亲说,人都死了,要钱还有啥用啊!
冬天不多冷【10】
10
爷爷出殡是在三天后,卫生局组织全县卫生单位的一把手,用一台大客车拉到姚村给爷爷开追悼会。蔡局长亲自主持,做为爷爷生前所在单位的领导,刘院长致了悼词。
刘院长那天念了两份稿子。第一份是卫生局办公室拟的,内容客观真实地总结了爷爷的一生,对他献身农村卫生事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是纯粹的对一个高尚灵魂的哀思。第二份是刘院长自己写的,不是悼念文体,听内容更像一份深刻的检讨书。当时现场人很多,刘院长有些紧张,念完第一份悼词以后,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开始念他自己准备的那份稿子。等念完了才跟大家说,这两天我的心情很不平静,也很不好受,我在想,老院长不仅是我院的精神财富,也是属于我们这个社会的,我不知道他死的时候,心里产生的是爱还是恨,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我真诚地希望老院长能够原谅我们……
父亲听了这些话心理显得很矛盾,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情绪。要说他打心眼里理解和宽恕了刘院长,好像也不全对,不过,原来的抱怨和气愤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就像季节变化得很快,不容人有所准备便匆忙地穿上了换季衣服。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又到单位去了几趟,不是要赔偿,也不是发私愤,是与单位里的几名职工聊天,说他最初上班时的人和事。那时候,职工比现在多,科室分工也细,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也不为工资发愁,干好本职就行。职工们也跟父亲说了他们的工作情况,什么没有病人就赚不到钱啦,什么涨工资也是白涨还要多交不少养老保险金啦,什么跟那些当老师的一比我们当医生的就不是人啦,等等一些比较现实的烦恼事,给我爸听得头都大了。刘院长不爱听职工发牢骚,他说,你们说的都是事实,可我就是不爱听,因为你们把啥事都看得一团黑,要知道,现在是社会转型期,我预测,用不了多久,我们卫生事业的春天就会到来了。
刘院长的话很像山那边放爆竹——听得见声,见不到影,父亲却感受到职工们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就鼓励说,刘院长说的没错,不过我们也不能光等着政府救济,我们是搞业务的,要让患者信任咱们,必须得有真本事,有了真本事,还愁没有收入吗?
职工听了这些话又都抱怨开了,说,老中医少木匠,我们这么大点岁数,要熬到啥时才能熬出头啊?有人接过这话跟父亲说,姚大夫您回来吧,把治疗腰腿病的绝招教教我们,这种病人多着呢,我们都没有好办法。又有人马上说,别想美事了你,姚大夫好不容易离开这个破地方,能回来?父亲听了这话,心,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个儿,想到给爷爷守灵时那个短暂的梦境,就想,自己原来这么重要吗!
给爷爷烧头七纸的这天晚上,除了村里的乡亲,父亲发现刘院长领着药房那两调剂,也往坟地的方向走。父亲迎过去跟刘院长说,这是我们家事,你们来干啥?刘院长指着两个调剂说,咱们是老院长的儿子,她们就是孙女。父亲已经认识那两个调剂了,岁数确实不大,超不过二十一、二岁,给爷爷做孙女绰绰有余。但父亲觉得这样做不妥,就说,这节骨眼上,你让她们给老院长烧纸,她们会以为自己是罪人,自尊心受得了吗?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呢!
刘院长小声骂,这俩死心眼子,简直要把我气死了!
父亲说,制度是你定的,她们也有难处不是!
刘院长说,通过这件事情,也让她们长长记性,啥叫灵活掌握政策。
父亲说,算了,你也回去吧!
刘院长犹豫了一会儿,说,让她们回去,我跟你走。
按计划,处理完爷爷的丧事母亲一刻都不能耽搁,姚瑶正进行高考前复习,父亲还要打理他的诊所,都得赶紧走。父亲改变了主意,他让母亲跟姚瑶先走,自己等烧完爷爷的头七纸再回去。母亲不同意,不就是个头七纸吗,让三叔三婶给烧了也行啊!父亲一反常态,居然敢跟母亲顶嘴,说我的事你别管。在老家人面前,母亲让步了。
母亲不知道父亲的真实想法,仅仅是为了尽孝道吗?她有些怀疑,不是怀疑父亲不孝道,觉得这个孝道没必要非得在几天的等待中去体现,没意义嘛!母亲隐约感到父亲要出什么事,回来时问我二叔,你哥不会跟刘院长打架吧?
我二叔说,不会的,我哥在老家的声望,虽说比不上我二大爷,不过心地善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母亲说,我能把你哥想象成啥人呀?我担心嘛,讨厌!你们哥们都讨厌! 。 想看书来
冬天不多冷【11】
11
这天晚上母亲没住家里,把我二叔和姚瑶分别放在单位和学校,她就让陆叔叔往峰山镇开车,开到半道后悔了。她想,爷爷走了,诊所里还有老人的遗物没有收拾,她担心父亲粗心,保管不好老人留下来的念想。想到那些已成念想的东西,母亲觉得很对不住爷爷,许多地方做得都不好。进城开业初期,爷爷一人在老家,让他自己伺候自己,接进城也是老人违心的。刚开始租的房子小,老少四口多有不便,爷爷就到临街的诊所住,他说他一个人孤单惯了,又不爱看电视。买了楼房,他却嫌爬楼梯累腿,半天空悬着睡不着觉,拒绝往楼上搬,坚持住临街的店铺。母亲想,只要老人高兴,愿意怎样就怎样吧。这是多么草率的理由啊!一个女人家拼命赚钱,除了给丈夫减轻生活压力,还有,就是让老人长寿、让孩子快乐,这几样哪样做得好呢?
人的大脑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只要按照某个思路固执地想下去,就有想下去的道理。于是母亲又想她刚参加工作时,爷爷手把手交她打针输液,就更不想原谅自己了。她捂着泪脸,有些失控地往车窗上撞。陆叔叔劝了也不听,回到矿上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替她给爷爷多烧点纸……
父亲问,你不生我气了?
母亲说,废话。
父亲说,我梦着爸爸好几次,哪次他都喊我。
母亲问,喊你干啥?
父亲说,让我回来上班呢。
母亲就想,父亲的诊所过去有爷爷扶持还算混得下去,现在老人走了,父亲缺了得力帮手,是不是害怕了?母亲就将了父亲一军,说,你就那点出息呀?人家都敢在市场上拼杀,你凭啥要当孬种?
父亲说,我咋当孬种了?卫生院啥样你又不是没看见,要是孬种,想回来?
母亲绝对没想到,父亲原来有当救世主的意思。这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