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看着那不停变换着、挣扎着,仍被吞入法阵的花纹,如果它们注定要这么无声毁灭,那不如来赌一把。
在念头一动的瞬间,花朵在虚无黑暗的空间盛放开来,它们离开了他的身体,在空间中竞相绽放,带着不祥的生命力,花藤急速向上生长,一簇穿过一簇,如急切的行军,整个黑洞在那么一小会儿,笼罩着一片花雨之中。
然后它们猛烈地燃烧起来。
无数大红的礼花在空中绽放,把一切点亮,即使一切终会归于死寂,可那一瞬间它美得不可思议。
夏夫的双眼却死死盯着地面,在血红光芒照亮黑暗的那刻,他看到了咒符。
它微微反射出血光,分布在这巨大空间的角落,微小却恶意地守护着自己的地盘,想把一切拖入黑暗。
其中一枚就在他的脚下,夏夫蹲下身,他知道它是被写在草地上的,那么只要把草拔掉,把泥挖起来,它就会消失——
在他碰到它的一瞬间,感到手上一阵剧疼,指尖被割破了,鲜血不停地滴下来,那个字元变成了一个字状的怪物,张着长满尖牙的利嘴,吮吸着他落下的血。
夏夫知道为什么希尔要用血来写字了,血能赋予生命,他让这些咒语活了过来,如果自己坚持要掐死它,也许它还会逃走,他可没有力量再照亮法阵一次,看看这些小怪物们都躲到什么角落去了。
他看着指尖的血,一个似曾相识的念头划过脑海,他想也没想,把自己唯有的一点黑暗力量注入了那个怪物体内。
它不足以杀死它,倒会在几秒钟内被法阵吸光
可是一旦和那些血混合在一起,它就会变成另一种东西。
血红的花在咒符上绽放开来,下一秒钟,它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血光冲天,那东西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光线下,夏夫看到无数长着眼睛和尖牙的咒符怪物从黑暗中跃上来,绝望地挣扎和尖叫着,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一个咒符死了,魔法阵也就死了。它们形成的世界,也就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跪在草地上,夜风拂过他的头发,头上的橡树茂盛而神秘,周围组成魔法阵的干涸血迹突然间散了开去,再也不呈现那种荒蛮和浓厚的感觉,变成了普通的血。
魔法阵死掉了。
夏夫抬起头,他没有任何想庆祝的心情,他的对面,希尔站在那里,白袍在夜色中轻扬,在对夏夫笑。
那漂亮的笑容现在都让夏夫有心理阴影了。
「真不错,」希尔说。
他在笑,说的话也是赞赏,可是夏夫浑身发冷,没有办法回答。他闭上眼睛,进入那片无尽的黑暗。他始终没有办法知道希尔是怎么运用他的能力的,也许在这里,他能够看到什么。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这里是一片无尽不详的黑暗,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希尔还在,即使他闭上眼睛,他像不散的阴魂——本来就是——
一样站在他的对面,满怀恶意。
夏夫不知道怎么办,他昨天已经在死亡边缘徘徊过一次,如果不是这家伙突然决定离开,他早已就是具尸体了……哦,不对,希尔才不会舍得留下他的尸体。
「你是个幽灵,所以你需要我的身体,这样你就可以再活过来。」夏夫说。
希尔微笑,好像他们在谈论下午茶的闲话,而他在表示赞成一样。
「有一次我认为我会被中央研究院抓回去,」夏夫说,「我当时想,我死也不会回去,我并不怕死,有些事比死可怕。」
希尔看着他,脸色难得严肃了些。
夏夫继续说道:「我当时想了很多可以死去——不管痛苦或是不痛苦——的方法,因为有些事我不能容忍。所以我想,我真正离开那个地狱,是从我意识到我可以离开它开始的。你看,他们再也不能勉强我回去了。」
希尔终于说了句话,「你想干嘛?」他问。
「我明白原来要真正活着,就得做一些艰难的选择。」夏夫说,「我的选择是……我就是我自己,死也不是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
他向前走了一步,从他脚下那片安全的光亮,迈进无尽的黑暗之海中。
希尔猛地挑了一下眉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情。
夏夫曾经被黑暗压倒过,他到死也不会忘记那种痛苦,但有些事是你非得去做的,那些事它有多么痛苦可怕没有关系,只和你自己有关系。
他会为此感到骄傲的,因为他没有回去,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都是自由的。
最初是深沉寒意微微的入侵感,可是下一瞬间,仿佛被丢进了油锅,整个身体就像沸腾了起来,可又像是一种极度的不可言说的寒意,渗透四肢百骸,让灵魂如坠地狱。
他知道他正在被吞食。
第十一章 本质
据说人死前,他的一生会在眼前掠过,不过夏夫一直想,如果死得很快,怎么会有时间去回顾一生那么长的经历呢!
不过现在,他死亡的时间被拉得那么长,长到有机会把他的生前回顾个四五次,毕竟他的人生实在太乏善可陈了,回忆中总是黑暗的屋子,青白的魔法光线,无止尽的疼痛。
但到了这时候,他脑中并没有任何严肃或沉痛的东西,只有一堆乱麻一样的念头,他想着,我只能这样了,我宁愿把自己丢给这片家族世代继承的黑暗,也不要给希尔……这样希尔无论多厉害,也不能碰我,他不能和这片黑暗争夺猎物,这法子真聪明,虽然真够疼的……
希尔曾承受过这些,如果他能的话,我也能做,虽然我着实不想去逞这个能……
我打不过他,他尽可以杀了我,但他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战利品——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希尔说。
夏夫瞪着他,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他不敢说话,怕自己会忍不住先哭出来。
「你在玩死亡的二选一游戏,太有娱乐精神了。」希尔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我已经够疯了,看来我从出生前就分开的另外一半具有一点不差的素质——」
夏夫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周围的黑暗在微微沸腾,身体散发出暗红色的烟雾,那是他的血肉,他的躯体,他属于活物的那部分,正在缓慢被黑暗吞食,它们一点一点浸入他,一点一点撕扯他,直到把他吞食殆尽。
他的肩膀、手指可以开始感觉到某种东西,那是和无限宇宙融合的虚无感,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的左手消失了……它被吞食了。
原来在左手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比黑暗更黑的影子,像他以前看到的那些漆黑人形。不过它们是通体如此,而自己正在经历这个过程——
慢慢被生吞,虚无的黑色连着白皙的、仍有生命的手臂,连同妖异的红雾继续向上蔓延,像死神的手套。
他动了一下手指,居然成功了。
「我知道了。」他突然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控制这些的了,这些无所不在的黑暗和你是一体的,你可以随时用自己的部分替换它,所以它们就可以到达任何地方,甚至是我的领地。」
希尔冷冷说道:「这是一种不错打探敌人的方法,自己去体会一番。」
「你该骄傲你做了件好事,我在中央研究院时受了不少折磨,想着自杀,却不敢跨进黑暗一步,你做到了,太厉害了。」夏夫说。
希尔突然叹了口气,快步走到他跟前,一副怒气冲冲的姿态。「和自己作对确实没好处!」他恨恨地说。
夏夫感觉到希尔的手抓住他的前襟,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那是一种活着时才会感觉到的令人安心的暖意,没有死亡过,是不会感觉到那种感觉的。然后,他被那暖意推着,托着,从黑暗里跌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坐在草地上,仍在那棵橡树下,时间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却觉得有好几年。他长长吐了口气,虽然明知道出来没什么好事,但却有一种发自灵魂的感激,终于离开了那黑暗的深渊。
他抬起双手,那里看不到一点损伤,可他的左手是没有感觉的,或者说,有另一种隶属黑暗的感觉,存在于另一个空间规则下。但他能感到微弱复苏的暖意,正向他被吞食的躯体流过去,他会再活过来,却在他的脑中留下了一个永远的空洞。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再试一次了。
而且如果希尔能把他拉出来一次,就能再把他拉出来第二次,他没有反抗的资本。
希尔打从把他推出来后,就站三步远的地方,用一副惯有的表情打量他。看上去既轻松,又冷漠。那种冷漠似乎是他灵魂的本色,所以他才能显得如此轻松。
夏夫突然理解了那种冷漠。
就像他脑中的那个空洞,那是一种沉入黑暗必然会有的状态,那些虚空会吞噬他,当一个人死了,便永远不再是活着的了。
他不知道希尔活着时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的希尔想要杀死自己,夏夫并不为此感到生气,那是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能了解的恩惠,那是一种兄长的责任,是某种巨大的牺牲和帮助,他会为此感激他。
但那个人永远的消失了。
这世界就是这样,它会毁掉一切,毫不留情。至少他所在的那个世界——在他还没有出生就被毁掉的那个世界——从不可能在现在的世界中留下什么,他也本就不该指望能找到些残渣。
对于他来说,生存下去只有靠着无穷无尽的战斗而已。只有这些。
血脉里某些古老黑暗的东西狂热地催促着,他的左手甚至已经不存在了——虽然看上去仍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它不再能感觉到空气的变化,微风拂过的感觉,它已经探入了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