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啃着干面包,看到米夏不经意嗅到手上的血腥味,微微皱起眉头来,梅伊便感到沮丧又烦躁。
他终于还是让米夏看到了血腥的场面,那个时候她显然是惊骇的。可她并不责怪他,她只默不作声的上前帮他来清理。那么清晰的,梅伊意识到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米夏不会在残虐中获得快乐,纵然她会为他而掩饰,从心底里她也只会感到厌恶和不适。
他手上若沾太多的血,总有一天她的忍耐会到极限。那时也许看到他都会令她感到痛苦。
可他并不想让米夏看的,也不愿她来帮忙。她为什么就非要睁开眼睛走上前?她为什么就不能躲在他的身后享受他的保护?他憎恶别人的味道沾染在她身上,就好像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染指一般。她的身上就只该有他留下的气息。
他后悔令那魔鬼活着离开了,他想他该将它丢进硫磺的火湖,令他在疼痛中彻夜哀嚎直至化作灰烬。
他脑中全是暴戾的幻想。否则他将难以克制身体里流窜的诡异冲动。她全身都沾满那魔鬼的血味,他只想令自己的气息包裹她,将旁人的味道驱除了换做他的。他并不确切的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他知道那必然不会是温和的。米夏会生气的。
可下一个瞬间他脑中纷杂的情绪便一散而尽了——米夏伸手揉了他的头发。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就那么望着窗外啃着面包,空出一只手来按他的头,便令他的心绪沉静下来。她说:“不高兴了?”
她的手很暖和,梅伊眷恋那温度。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的点头承认,“……让你看到了。”
米夏说:“是我自己想看的。”
“可我不想让你看。”梅伊说,“你不喜欢。可我不能总是做你喜欢的事……”
“是啊,”米夏说,“谁都不可能总是做讨人喜欢的事。可是我必须得看的,梅伊——你为了保护我而做的事,若我连看的勇气都没有,便太不负责任了。”她终于回过头来看他,漆黑的眸光温柔如许,她坦率的承认,“我只是感到羞耻,原本该我来保护你的。”
梅伊说:“可我想保护你。我很高兴,是我在保护你。”
他便低头默不作声的啃面包。
米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她想他还是不懂——在某个阶段为某个人而被迫强大起来,也许是件很幸福的事。可那不是正常的人生。真正无悔的人生有无数的可能,她只是想给他自由选择的机会。
不过,她弱小得甚至不能保护自己。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只微笑道:“谢谢你,我的小英雄。”
36chapter 36
吃过早饭她便要出门;她说:“我得去买些东西,出远门不是那么容易的。”
梅伊说:“我可以帮你提东西。”
米夏摇了摇头,望向窗外劫后余生的翡冷翠。她说:“不行。你留在家里;等我回来。”
梅伊一刻都不想她离开她的视线,可他不能为此再和米夏争执。他想不要紧的;他们马上就要离开翡冷翠了,那碍眼的检察官再不能来打扰他们。米夏说要逃离翡冷翠;便是选择了他。
所以他拽着米夏的衣袖仰望她,说,“你得早些回来。”
米夏说:“嗯。”她看到美第奇家的佣兵奔跑在街巷上;不耐烦的推开主人闯进屋里。便又说,“如果有陌生人来敲门,就躲起来好不好?”
梅伊说:“我不怕他们……可若你希望我躲起来,我便躲起来。”他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他们的。”
街上到处都是佣兵和巡逻队。灾厄的余波尚未过去,难民们还在废墟间翻找自己的亲人,美第奇家已开始挨家挨户的盘问。
他们揪过每一个孩子来,掀开他们的刘海检查他们的面容。有大人前来阻拦,佣兵们便暴躁的拳打脚踢,威胁他们说魔鬼最容易附身在孩子身上,对他们的任何妨碍都是在包庇魔鬼。
一路上米夏不断的看到有人从脖子下掏出十字架来,笨拙的辩解着,证明自己一直都是神治下的良民。
当她终于来到面包店时,波斯人正蹲在外面抽旱烟。青石的路面上踩满了黑色的泥痕,新出炉的面包被践踏得到处都是,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掀翻了。马萨和哈伦一边哭着一边收拾,结结巴巴的跟米夏解释,“他们说我们是异教徒——魔鬼是我们招来的。”
幸好他们拿走了钱,没有再为难人。
波斯人什么都没说。他就望着翡冷翠纷乱的街道,抽完了三袋旱烟。
然后他才在墙壁上磕了磕他的烟锅,说:“我要回巴比伦了。”
米夏想,这是明智的选择。人类最擅长的就是迁怒和排除异己,而梵蒂冈教廷迫害异教徒的成就可谓高山仰止。经历了昨晚,翡冷翠势必将再有一场清洗。异端裁判所会铲除一切可能动摇人们信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恰恰是这座城市美丽多彩的缘由。她想,这世间最繁华富庶的百花之城,也许就要渐渐凋零了。
波斯人问:“跟我一起走?”
米夏便说:“好。”
波斯人望着她,忽然就说:“你心里还想着那个检察官。”
米夏无法办法否认。
波斯人便长长的吐了一口烟,他说:“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喜欢年轻的、英俊的、富有的贵族。可这样的男人,凭什么要看上你们?他们就只是想玩玩罢了。”他倦怠的起身,说,“我会再留一天。你若拿定了主意,明天早上来跟我们汇合吧。”
米夏心里其实很清晰,她总归是要走的。若没有梅伊,她或许会为了雷罗曼诺驻足在翡冷翠。可这样的假设有什么意义?
她只是感到难过,为自己夭折的初恋——女人一辈子究竟会为多少个男人心动,这世上又究竟有多少个雷罗曼诺?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走到了圣母大教堂。
越临近大教堂,房屋被损毁得越严重。就只有大教堂依旧完好无损。教堂前的广场上搭起了帐篷,无数的伤员和难民聚集在这里。修女们忙忙碌碌的走来走去,不断有人索要人手、食物和绷带,□声和哭泣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背后被人撞了一下米夏才从眼前凄凉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有修女抱着面包经过,米夏便拉住她的衣袖,说:“我学过急救,请让我也帮忙。”修女便匆匆往教堂门前一指,说:“去那边问问吧。”
米夏来到大教堂的青铜门前时,巡法使们正从里面出来。巡法使的军服不配备甲胄,他们身上黑底银纹的军服已损毁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都遍身血污和泥痕。可精神尚还好。看见米夏他们便不约而同的往门内一指,说:“一直往里,穿过大长廊,有一个礼拜堂。老大就在里面。”
米夏说:“我不是……”
便有巡法使说:“老大受伤了。”
米夏脑海中便只剩一片空白,她想原来雷罗曼诺也是会受伤的啊——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个男人总是这么义无反顾,哪怕面对魔鬼的军团他也只会如利剑一般冲杀进去。遍体鳞伤才该是他的常态。
那厚重的青铜浮雕门如巨兽的嘴一般微微张开着,里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米夏终于还是从那门里进去,穿过那道奢华却又暗淡在黑暗里的长廊,来到了尽头的礼拜堂。
有微弱的光芒自三面高大的彩绘玻璃窗中落进来。全世界最美丽的圆形穹顶下,伫立着巨大的青铜苦路十字架。十字架上神子微微低垂着头颅,明明在受难,面容却如此的慈悲和安详。
雷罗曼诺就躺在那十字架的前面。
看到他的时候,米夏停住了脚步。她从未见这男人如此狼狈的模样,他面带血痕和泥灰,身上盖着脏兮兮的巡法使军服,并不比任何一个流浪汉更整洁些。然而他依旧是迷人的。这男人的脊梁永远坚硬笔挺如剑,任何挫折都不能给他的眼睛蒙上尘埃,他打从骨子里尊贵并俊美着。
他显然听到了脚步声,便说:“不必过来帮忙,我只需要休息。”
声音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从米夏喉咙里滑出来。她说,“雷。”
巡法使的面容微微有些僵硬,好一会儿他才扭头看她,像是感叹,像是自嘲,却又从容不迫的,“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真是羞耻啊。”
米夏便跪坐在他的身旁。
雷说:“你们东方女人都是这么坐的吗?”
米夏说:“不是,只是这么坐方便起身。”
雷说:“……这样啊。”这男人敏锐并且聪慧,就这么简单便猜透了她的心境。他便再望回天花板,声音里不觉透露出的欢喜已散去了,他只用绅士般动听的拉丁语说,“那么,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米夏说:“我来道别。”
她说,“波斯人要回巴比伦了,我打算跟他一起走。”
雷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非要和他一起走?”
米夏说:“他给我提供工作。”
雷只说:“我也能。”
他说的那么平淡而笃定,米夏忽然就想哭。她明白这么说是不妥当的,可她还是不能自控的问道,“就像卡罗?罗西一样?”
她提到这个名字,雷却并没有像往常般剧烈的动摇。他冰蓝色的眼睛悲伤早已沉淀,就像沉船静静的落上了海床。他说:“是的。你也可以做我的书记员。”
米夏说:“可我跟卡罗不一样。”
雷说:“你们当然是不一样的,谁规定我到底书记员必须是一样的?”
米夏感到难过,难过得透不过气来。你看这个男人有多么迟钝啊,他竟然还不明白她喜欢他。
不过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曾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他,喜欢到哪怕只能看着他也会感到幸福,纵然为他送死也不后悔的地步。他闯进千军万马里救她,为她而愤怒而悲痛,可他依旧不爱她。
米夏忍不住就想,这男人的高尚无私是多么可恶。
她忍不住就要对他发脾气,“你跟波斯人也不一样。”
雷只用冰蓝色的眼睛望着她,那目光仿佛是海冰在燃烧,刻薄而又激烈。许久,他才缓缓的说,“那是当然的,我不养情妇,也不猥亵美少年。恕我直言,若你需要的是一名雇主,我可比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